1

　　那是一个有点冷的冬末初春。春天的气息迫不及待而小心翼翼地散落开来，点点的温暖透过冬季的寒冷，让人憧憬那花开的季节。

　　每天早上，我会在音响定时开始的Mozart音乐中醒来，然后一直持续到我出门。

　　洗漱，做早饭，吃早饭，换衣服，穿鞋，梳头发，照镜子，检查忘了放进书包里的东西，等等等等。一系列的事情我都会在Mozart的音乐中完成。Mozart的音乐可以让人忘记痛苦，所以我选择在早上起床的时候听。

　　我很喜欢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古典音乐里又特别是Mozart和Chopin。我家里有很多钢琴的CD，主要都是Mozart和Chopin的。只因为我喜欢。Mozart的音乐是明媚中的轻云，欢笑的泪水，美满的缺口，天使的翅膀。而肖邦的音乐，总好像秋天的雨。萧瑟忧伤，细腻柔软。我喜欢钢琴这种乐器，庞大，庄重，高贵，矜持。喜欢看灵巧的飞跃在黑白色键盘上的手指。喜欢听它发出美丽的不可思议的声音。但很可惜，我并不会弹奏它。小时候邻居的小孩子学钢琴，结果是痛苦不堪，一点不觉得那是件美好的事情。

　　于是我想，很多东西，远远地欣赏就够了。走近了，看透了，会厌倦。仰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它永远是天堂里的东西。我喜欢钢琴，所以决定一辈子远看，也一辈子不会厌倦。

　　这些算是为我的不学无术找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上学的路上我耳朵上一直堵着耳机，在公车里的颠簸中看车窗外骑车的人们和走路的人们。看他们的表情和心情，骑车的样子和走路的方式。学生的脸上总是带着同样的倦容和麻木，穿着校服的身躯卷缩着；遛狗的人总是被狗拽着跑，狗肆无忌惮地往前跑，主人在后面追，让人搞不清到底是人在遛狗还是狗在遛人；骑车上班的工薪阶层脸上总是写满了经过磨难后的无奈与坚韧；清洁工带着大大的白口罩，用大大的扫帚把树叶或其他垃圾扫拢到一起时扬起阵阵的尘土，让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清洁环境还是在污染环境……。

　　我一天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生活很单纯，我不喜欢复杂的事情，因为我怕麻烦。

　　学校里呢我有两个很好的朋友。

　　普杰是我要好的朋友，他是男孩子，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是好朋友这个事实。普杰上课从不听讲，印象里他上课时总在看足球杂志，要不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再不就是低着头忘我地玩电游。奇怪的是他的成绩居然还游荡在80-90之间。真是嫉妒他，为什么我努力抄笔记，认真复习以后的成绩和他努力玩电游，认真读足球杂志以后的成绩差不多呢？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得出了答案：我就是比他笨！用老师的话说：这，就是差距！

　　很多时候在第一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就在老师背对同学们写板书的时候，一个鬼影“嗖”一下窜进教室，坐下。1秒钟之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老师还在写板书，同学还在抄笔记。只是，班里多了一个普杰。这是他的“经典进班方式”。人不知鬼不觉，虽然10天里5天迟到，但到学期末时，他总能评上一个什么“考勤优秀生”。

　　女生和男生做好朋友，友谊多多少少会不那么纯粹。不过我和普杰的关系纯粹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对方同类化了吧。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我想说的就是我们的友谊是相当纯粹的。

　　普杰在我初二那一年的春天转学了。好像是转到了一个冬天不会下雪的地方。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他说你不要忘了我。我说，好。你也不要忘了我。于是我就这么看着普杰的爸爸把他接走了。远远的他还在朝我挥手。我想，普杰，你要快快乐乐的生活。

　　还有一个朋友，叫小米。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上。她是漂亮的女孩子。活泼，爱说爱笑爱哭，心里想什么脸上马上就会写出来，直率。她会画很漂亮的卡通画，课桌上总是被她画满了一个个卡通人物。

　　小米从小就爱招蜂惹蝶。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里就有一大群男生围着她团团转，她生日的时候能收到好多块漂亮的橡皮，我们都羡慕死了。那个时候，我们对橡皮的痴迷程度不是一般的深。我看着我辛辛苦苦收藏的那些漂亮的橡皮们，就像贪财的人数金子一样。小米总是不吝惜地把她收到的漂亮橡皮分我一半，从此我就对她特别好。在我的印象里没有比橡皮更宝贝的东西了，她可以把那么多的橡皮分给我，绝对的是大公无私啊！好品质。所以我就暗下决心交定这个好朋友了。

　　班主任朱老师是说话总带着猪肉韭菜包子味的胖胖男老师。他上课的引言总是：老师们是园丁，是蜡烛，而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未来的栋梁。党和国家为你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学习，你们应该刻苦努力啊！如果发现哪个学生不在学校食堂吃熬白菜，他就会在班会课上不指名不点姓地说：同学们应该养成艰苦朴素的习惯，我知道有些同学中午不在学校食堂吃饭跑到校外的肯德基麦当劳吃午饭，一顿饭要好几十块。那些钱都是你们父母的汗水啊！学校的饭菜有什么不好，啊？想当年，我们上山下乡的时候………接下来他会把讲了一千次的故事再讲第一千零一次。

　　朱老师是典型红色年代里长大的人。

　　我的父母总是很忙碌，他们总是在不同的国家与国家之间工作，一年里大概有几个星期会在家里和我一起生活。所以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人生活，这倒也好。我听不到大多数孩子要天天听的父母的唠叨或责骂。我的父母只是会时常在晚上打来电话给我：“学校的一切都好吗？”“下周我去纽约开会，可能会和你爸爸碰到。”“我正和你妈妈在米兰，明天她要去巴黎。”“我看天气预报说北京在刮沙尘暴，上学要戴口罩。”几句话而已，告诉我他们在哪些城市相遇，或是问候我的生活。

　　以前有阿姨打理生活，不过那是12岁以前的事了。我不喜欢一个陌生人在我的家里指使我做这做那，我宁愿自己生活。我不是有很多消费需求的人，于是卡里总还会剩很多钱，每次我都跟父母说，不用再汇钱过来了，卡里的钱还有很多。可往往是我说这话的第二天卡里就又会多出很多钱。即使这样，我没有欲望去花掉它们。我不经常逛街，一个人逛没意思，偶尔会和朋友出去逛，但时间总会很短——逛久了我会变得烦躁不安。基本上每周我会去那家很大的超市里买很多的食品，大桶的牛奶，植脂牛油，酸奶，cream cheese,全麦面包，可乐，花生酱，巧克力，冰激凌，意大利通心粉和酱汁，很多的薯片和甜食。然后大包小包很有成就感地回家，用脚关上门。把它们塞进冰箱，坐在电视前很有满足感地吃东西。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有时父母回家里，我们却也很少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饭或者做什么。长时间的分离已经使我与父母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排除的隔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些陌生的感觉，我们会轻声彬彬有礼地讲话,会用很多的“请”，“谢谢”，“麻烦你”等词。虽然我们都在努力缓解这种陌生。有时我看到父母亲努力和我沟通或者试图和我谈心，我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但有些隔阂是一辈子也跨越不了的，也许是内心深处我根本就没想跨越。亲情对我来说是清淡的，无华的，长久的。这就够了。我不向往那种热热闹闹的家庭生活。我与父母之间已经把爱隐藏得很深，深到有时候自己都会无法察觉。

　　基本上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叫萧若歆。那一年，我上初三。

　　2

　　始终记得那一天你的样子

　　时间流逝　依然清晰

　　春光烂漫的时节　你就这样踏入我的世界

　　那是寒假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班会。我们迫切地憧憬着40分钟以后的放学。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同学，叶恺沨。班主任说。学生们发出不温不火机械的掌声。我看到走进班来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孩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虽然离得很远。他身上有一种风一般飘忽不定的非凡气质，强烈地控制住班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当然，也包括我。他是英俊的男孩子。老师如数家珍地列举出他在钢琴方面的种种成绩，参加过多少演出，得过多少比赛名次，去过多少国家弹音乐会……

　　我看到站在讲台上的叶恺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长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副老师说的所有成绩都和他无关的表情。桀骜不驯。是我喜欢的样子。

　　那天我的同桌生病在家没有来上学，叶恺沨被安排临时先坐在我身边。这一临时就这么一直临时下去了。后来想起来，觉得真的是天意。怎么那么巧那天同桌就没有来呢？

　　他走过来，看着我说，你好。我们的目光掠过对方的目光，掠过的途中有二分之一秒的时间撞在了一起，很快过去。我想如果用漫画画出来那么一定是火花金星四处乱溅的那么一种效果。我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他好像没有听见但也许听见了，但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在我左边的那个位子安静地坐下。

　　我一直不太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直到我看见叶恺沨走进教室的那一刹那。叶恺沨是我想象中的男孩子。好看得让人窒息。

　　从那天开始，叶恺沨成为众多女生的爱慕对象。

　　3

　　还有四个月就要中考了，老师宣扬我们现在活着就应该是为了中考。除了卷子就是各种各样的试题，区里编的，特级教师编的，老师推荐的，往年考试的试题，各种题库。总之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试题，试题，还是试题。我们做题做得天昏地暗的，我痛恨死那些出题的老师了。

　　我羡慕有的男生肆无忌惮地打架，我就特别想没有顾忌地也找个人打一架，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头破血流也无所谓。有时候看见街边的小痞子打群架都有一种加入他们的冲动。可最终我也只是在极端情况下打过枕头几拳。我有时也很想大哭或者叫喊，想宣泄掉那些压在心里的东西，可我做不到。只能任凭它们越积越重。

　　我是属于那种没有明显反叛精神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胆子很小。也就敢在心里骂骂，表面上还对老师毕恭毕敬的，见了老师点头哈腰，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这样活着挺虚假也挺累的，有时候连自己都烦自己。

　　上课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看着窗外发呆。本来我更喜欢看课外书的，但从上初三开始我便收敛了很多，因为再不收敛一点我家的藏书都快要被没收光了，并且我也为老师们办公室有限的空间着想，所以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教学楼，树木，偶尔飞过的鸽子，远处的建筑，变化无常的天，还有东倒西歪的自行车。苍白的太阳勉强透过云层，朦朦胧胧的阳光让我感到压抑。

　　有时候老师让同学做小组讨论，或者是自习课，班里总是吵吵闹闹的。细密的说话声令我烦躁不安，它们像蚂蚁一般揉搓着我的每根神经，那感觉让我想到一本恐怖小说《食人蚁》中的一句话：“上万只蚂蚁同时咬噬他的身体，多而密的细小生物在瞬间把他变为一堆白骨。”

　　当说话声渐渐汹涌时，我会感觉自己一下子离他们好远好远。自己像是在一个封闭的玻璃屋里，很安静的看着外面的吵闹。我坐在那儿，在喧闹的孤独中。意识淹没在极度嘈杂的混乱中。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重钝的心跳声。躁动而粘稠的血液在血管里推挤着，最终回到原点。

　　我像是帆破了的小船在惊涛骇浪的题海里作垂死挣扎，知道最终还是会被吞噬，却因为求生的欲望而尽力试图逃脱。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4

　　小米去加拿大了。

　　临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去送她，那天是周一。其实不是说我不能请假去送她，只是我有点害怕那种生死离别的感觉。我和小米从小学开始就没分开过了，打打闹闹也九年了，她就这么走了。就这么一下子就走了。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签证办下来了，我一听当时就哭了。她一直嚷着要出国出国，没想到真的就这么走了。我有点接受不了。其实我接受一个突发事件的能力很差，直到她走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走了以后突然发现原来她对我来说那么的重要。心里忍不住的失落感。

　　小米走的事情在班里掀起了一阵风波，很多人开始变得心浮气躁。其实这个很多人的中心，便是我。要好的朋友在这样的时候出国是很刺激人的一件事情，我好像是被丢在这里了。所以有一种被抛弃感。但随后由我挑起的这波心浮气躁被中考的气氛压制住，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考比什么都重要。

　　班里学习的气氛越来越浓，一走进教室就感觉到无限的沉闷。每天要做成摞成摞的卷子，试题和练习册。那些以前活跃的男生也都埋头读书，很多学生抱怨前一天晚上的补习班留了很多的课外题，教室里已经很少能见到捧着杂志大读特读的学生了，晚上很少有学生电话煲粥了，放了学很多家长来学校接孩子去各种各样的补习班，朋友之间的友情开始淡漠都忙着自己的事情等等等等。这让人有强烈的危机感和失落感。我开始回忆以前的日子。那些上课聊天读课外书的日子。那些每天做完作业就可以丢掉课本的日子。那些活跃的男生在上课时捣乱的日子。想起和小米在一起的日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好多好多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杜拉斯说　当我们开始回忆时我们已经苍老。

　　我开始回忆　可我还是个孩子

　　难道　孩子也是可以苍老的吗

　　5

　　新来的这个叫叶恺沨的男孩子话不多。他就像一阵不明方向的风，抓不住捉摸不透。刚开始，很多女生围着他问这问那，“你几岁开始学的琴啊？”“你每天练琴多长时间啊”“你怎么会转到我们班来啊？”“你以前在哪所学校上学啊？”“你去过那么多国家好棒噢”……当然她们不是真正关心这些问题。

　　叶恺沨总是用微笑和“嗯”“是”“还可以吧”之类的话回答所有的问题。敷衍的语气。问多了他会显得不耐烦，那种时候他会轻轻皱起眉头。很小的表情却可以让所有的那些女生走开。他身上有一种自然的距离感，对所有人都如此。我从没见过他很开心的大笑或是很难过的表情，他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冷漠而让人捉摸不透。不许任何人接近。

　　很快，班里的女生发现新来的大帅哥几乎不近女色，立刻产生了两种说法：一是他是不喜欢女生的，换句话说就是他可能是喜欢男孩子的。二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对于这两种说法，叶恺沨都采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态度。好像这些说法都和他无关一样，他根本无所谓。

　　我想他当惯了偶像了，对于绯闻已经一变应万变了。

　　有意无意间的聊天，我才知道叶恺沨要去英国留学。暑假就会走。所以他不用像我们那样死命地做题。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很快就会走掉，有一种小小的失落感。但很快，就被掩盖住。

　　上课的时候他从不做笔记，考试他也只是有选择地象征性做几张卷子。他总是低着头看课外书，耳朵里塞着的耳机被长头发遮住。有时音量被开得很大，在安静的考场我可以清楚地听见旋律从耳机里飘出来，我怕老师也会听到，于是拽他的衣服，对他做手势提醒他。每当那个时候我都可以看到他略带歉意的笑容。只是微笑而已。然后他继续低下头看书，留下我回味他刚刚的那个微笑。我喜欢看他看书的样子，他看书时总是很投入，丝毫不会察觉我在看着他。

　　窗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空气中散发着初春的烂漫。阳光历经千辛万苦穿过云层，越过窗前的层层树叶，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曳在他脸上摆动着，头发随意地垂下来，棕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出灿烂的光泽。我透过发丝看到他挺拔的鼻子………他的那个样子让我有一种想为他画素描的冲动，即使我不会画素描。

　　我想我对这个男孩子的感觉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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