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是那种不管心里怎么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表面上都平静如水的人。所以每天的每天，我们依然很少说话。偶尔说也只是几句。比如：“可以借我一下涂改液吗？”或是“你的物理笔记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仅此而已。

　　那个时候流行一句话：爱是一个人的事。我不知道发明这句话的人是因为从古至今人们总爱说“爱是两个人的事”，所以要叛逆一下。还是真得这么感觉的。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爱真的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只要每天可以看到他看书，看到他微笑，看到他上学放学，只要可以看到他。对我来说已经很美好了。坐在自己喜欢的人的旁边，不需要再多的了。

　　中考的确是件折磨人的事情，每天我做题做到想吐，还要放弃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以前我喜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音乐，一听能听上好几个小时。比如我喜欢看电影，经常会在周末跑去看夜场电影，然后带着满身黄油爆米花的香气在凌晨时分回家睡觉。比如我喜欢看闲书，我看的书真的很杂。但我觉得那也比语文课上教的要好。再比如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逛可以逛上很多个小时，看身边走过去人的表情还有着装……还有好多的比如或者再比如。我就都这么放弃掉了。有时候为了某件事情就要放弃掉很多件其它的事情，可我为了中考真的值得放弃掉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吗？

　　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好漫长好漫长。

　　有时候我会静静地看叶恺沨，每次那样看着他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只是那样看着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爱，其实就是一种感觉罢了。

　　7

　　小米打电话给我，我听她在电话里向我讲述那里的事情。很快活的样子。我在这边静静地听，然后心里产生一种很安慰的感觉，你快乐就好。我说。

　　暑假我回去看你，我们再到学校旁的那家仙踪林喝饮料好不好？

　　好。我说。小米，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我知道，电话那边的小米一定是在眯着眼睛很可爱的表情说这句话。

　　8

　　我逃课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和叶恺沨一起。那天阳光特别的明媚，春风特别的温柔。还有，叶恺沨特别的有说服力。其实与其说是说服力，还不如说是他霸道。

　　下午上第一节物理课之前五分钟。叶恺沨对我说，走。

　　走哪儿啊？

　　他说，跟着我走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我说，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心里想，这个人真是怪，让我跟着他走还不让我问要到哪里去，什么嘛！

　　他没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往班外面走。很义不容辞的神态。我竟然也就那么跟着他走了。也许是因为我还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因为他的样子很坚决，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他，也许是因为我好奇他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总之，结果就是我和他拉着手走出教室。注意，是他主动拉我的手的。虽然说拉手是件挺平常的事情，而且他当时只是想让我和他走又不好拎我的领子，所以才拉我的手。但是我还是心跳加快，立刻感觉到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兴奋与紧张拧在一起占据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听见班里的女生发出轻微而细密的议论声。

　　叶恺沨在校门口停下脚步。面对阳光半低着头，踢脚边的小石头。然后说，我们下午不要上课了，出去走走吧。表情依然很平静，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不是疑问句的口气。我看着踢石头的他，头发垂下来遮住英俊的脸，却遮不住他身上那种风一般的气质。我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长久以来，我都在规规矩矩的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感到厌倦却不知怎样去改变。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掩盖住了对于逃课后果的恐惧。

　　然后他带我走出校门。

　　迈出校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春天灿烂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心里充满：我自由了。

　　叶恺沨在前面走，走在那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街上。他迈步时脚几乎不离开地面。流露出精确的颓废感。多一点便是街头小痞子百般无聊的蹭地走。而少一点就没了那种颓废，会像大部分学生那样空白的充满希望。他却只是恰到好处地把握分寸。那是我喜欢的样子。我跟在后面,看他的背影。内心孤独的人才会有如此完美的背影。其实真正内心孤独的人只有背影是孤独的，而只有内心同样孤独的人才能理解这样的背影。

　　欣赏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恺沨的背影。那是孤独的背影，是会一个人慢慢走远的背影，是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的背影，是在阳光的衬托下电影镜头中值得怀念的背影……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我想。在春天的午后，看着他的背影，不需要语言，阳光明媚，漫步。我不在乎他要带我去哪里，其实这样漫步本身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目标呢？我们只是两个正在感受春天阳光的人，沉浸其中，让温暖的阳光照在心里很冷的角落里。

　　然后我们走上天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天桥。趴在桥栏杆上，上面有用粗粗的黑色炭笔写的手机号码，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办证。我们沉默的看着车流的穿梭，桥微微地颤抖。我盯住其中一辆车，眼睛随着它向前面跑，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宽阔马路上。最后任它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然后再盯住一辆车，如此反复。却乐此不疲。

　　他递给我一只耳机，把另一只塞在他的耳朵上。我接过来，把耳机塞进左耳。然后我听见Mozart.

　　你也喜欢Mozart？

　　嗯。

　　他转过身，席地而坐，背靠着我们趴过的桥栏杆。喜欢Mozart的人都是内心纯净的人，或者说是内心向往纯净的人。然后我转过身，以同样的姿势席地而坐。Mozart的音乐断了两秒钟，因为我们交换耳机，他把右边的给我，我把左边的给他。耳机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音乐继续。

　　我透过对面桥栏杆的缝隙，看到刚刚向前流动的车流，现在却在倒退。刚刚在我左边的叶恺沨，现在却在我的右边。刚刚头顶金色的太阳，现在却慢慢偏西并变成艳丽的金红色。只有Mozart的音乐依然温暖而天真得纯净。就像阳光下无人踏及过的雪地。一盘CD一直在反复地播放着，全部都是Mozart。只有真的喜欢Mozart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听很多遍。那是我记忆中的旋律，在梦中反复的旋律。

　　我们沉默地凝望着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颜色越来越艳，变成天边的一抹红霞，然后渐渐消失。红日落下的一霎那，感到逝去的刺痛。默默无语。时间流逝，抛下身后的所有，凝固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刻进记忆的瞬间里。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没有顾忌地看夕阳落下。身边坐着我喜欢的男孩子，听着我喜欢的Mozart，我感觉到幸福。如果生命可以停留在这里，该有多好。

　　夜幕降临。天气开始变得有些冷了。

　　他说，天黑了，你不回家父母会说你的。我送你回家吧。

　　我父母不在家里住。我自己住。

　　啊？你也一个人住？他表情很惊讶得问我。表情惊讶我倒是不觉得奇怪，一般人听说我一个人住都会显得很惊讶，习以为常了。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他的那个“也”。

　　什么叫我“也”一个人住？我特意强调那个“也”字。

　　因为我就是一个人住啊！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呢？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哦。

　　我父母一直住在英国，所以就我一个人住。你呢？你，女孩儿，怎么会一个人住啊？

　　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一个人住了？！我一听这种话就来气。我父母一年里有那么几个星期会回来住，剩下的时间就东奔西跑，反正不在这里就是了。所以就自己住喽。

　　一阵冷风吹过来，春天的夜晚还是有微微的寒意。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我身上。长长的咖啡色牛仔外套。不用了啊，你自己穿啦，我不冷的。我看见他脱下外套以后只剩下一件黑色长衫了，虽然不得不承认披上他的外套的确不冷了，但总觉得这么样有点不近人情。

　　给你穿你就穿，要不然感冒了怎么用功学习啊。你现在感冒了可不得了。

　　我淘气地吐了一下舌头，说，谢谢你啊。心里一片幸福的海洋。

　　那天，我第一次逃课，第一次在天黑后回家，第一次单独与男孩子度过整个下午和半个傍晚，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第一次和他看日落，第一次和男孩子拉手。还有，第一次感受到在破坏规则后的自由是那么的美好，那是要珍惜和记住的时光。

　　那天，我回家后做了整本的数学题，却依然心情一片灿烂。每个数字都变得那般的可爱，所有的图案都变得那般的生动。

　　春天，是新生的季节。就像我的心情，欢快盎然。

　　那天，我在微笑中睡去……

　　背影　如雕刻般烙进我的脑子

　　谁在谁的身后　谁在谁的身旁

　　血逝的夕阳　旋律飘摇在流云的高端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　天桥的栏杆背后　有两个天真的身影在凝视车流

　　第二天一早，我做好了为昨天的行为挨处分的心理准备。所有美好事物的背后都是会有牺牲的。我像临刑的犯人一般，心惊胆战却也无能为力地在上课前两分钟垂头走进教室。

　　朱老师在对我阴笑，嘿嘿。

　　朱老师好。我点头哈腰陪笑脸，然后溜进座位，坐下。

　　早！叶恺沨对我微笑。奇怪了，怎么今天早上大家都对我笑？！

　　早。昨天我们逃课的事情老师知道了没？我急不可待地向他打听。

　　老师为什么会知道？干吗让他知道啊！他又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死样子，让我没法有脾气。他睁大眼睛对着我天真地笑，像个小孩子一样。

　　叶先生啊，我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来上学，老师怎么会不知道啊？！

　　放心啦，是我带你出去的，老师不会知道的。他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看简直就是狂妄自大，他以为他是谁啊，说不让老师知道老师就不知道！

　　我投过去一个怀疑的眼光，你怎么那么确定？

　　你真的想知道？他歪着头问我。

　　嗯，我用力点点头。

　　上课铃打响了。叶恺沨低声向我讲述惊人的内幕：我们一向大公无私的考勤员昨晚给他打电话问他下午为什么没来上课，听班里女生说他是和我拉着手出的教室。语气不容置疑。恺沨同学一听先来一句“谢谢你打电话来，考勤工作能做到你这么认真负责也真挺不容易的。”这位考勤员一听就开始诉苦。“是啊，班里每天那么多学生考勤都要我一个人记。”接下来恺沨同学开始利用他的色相腐蚀我们正直的女考勤员，而且在10分钟内搞定。最后考勤员用愉悦的声音说：下次你或者若歆出去之前和我打个招呼，免得老师那边有麻烦。

　　我们伟大的，不近男色的，正直的考勤员，就被叶恺沨这么腐蚀了。可惜呀！！还有我感叹色相比较好的男生做事就是容易啊，想当初我们班多少男生想要腐蚀考勤员都没成功，没想到叶恺沨10分钟就这么把她搞定了…….

　　叶恺沨说完带着极其自大的表情看着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用眼神说：我服了你了。但依然不放心，直到观察一个星期以后老师们都还没动静，才真的放心。

　　从那天开始，我们的话明显地变得多起来。但两个话都不多的人，话再多也只不过是比以前稍微多点罢了。

　　我意识到，我一片空白的生活中，开始出现色彩。9

　　有时候我会处在一种极其空虚烦躁的状态。其实我有很多题等着去做，我不该无聊的。可我就是焦躁不安，无法安心去做任何事。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放音乐，不停地换CD，哪张都不是我想要听的，于是我粗暴地关上音响。去看电视，花7分钟从头到尾飞速地换一遍台，什么破电视？！我会自言自语。关上电视上网。5分钟以后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于是直接把电脑电源按掉——我知道这样对电脑不好，但我没耐心等它慢腾腾地关机。看书，更是看不下去了。找电影看，却好像没有电影能让我坐到五分钟以上。我走到厨房找吃的东西，却看什么都觉得没味口。怎么就没有一点好吃的呢？！我又自言自语。

　　实在无聊。

　　这一般都是我在精神压力很大，或者很紧张的时候的表现。

　　于是我在周六早上六点往小米的宿舍打电话。正好是那边的下午。我想她应该在宿舍的。但我的那个“应该”又应该错了——她不在宿舍。

　　挂下电话我长吁一口气，然后茫然地看着电话机，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十分钟以后，我把电话拨到叶恺沨家。凌晨六点十分往他家打电话，也只有无聊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做出这么没有理智的事情。

　　电话里的嘀嘀声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沉重而清晰的冲撞，一声比一声更令我清醒。当它响到第四声时，我一下挂断电话。自言自语：God, what am I doing!

　　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烦躁不安，不明方向。

　　10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每天的每天对我来说都漫长得漫长。我期盼着太阳的升起或落下，却在盼到了之后没有任何欣喜，只是不顾一切地去期盼下一次日升日落。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从我指缝间溜走，一去不复返。但我却不觉得可惜，因为即使它回来了，我依然不知如何去珍惜。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还彷徨在时间的漩涡中。

　　我从不管父亲叫“爸爸”或管母亲叫“妈妈”。至少我不会在别人面前这么称呼他们。我不会说“我爸爸怎么怎么样了”或是“我妈妈怎么怎么样了”。这是我的习惯，因为“父亲”或“母亲”听起来会比较有距离感，我们的关系本来就生疏，我不想刻意地显得很亲近。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父亲打电话来，昨晚。他说他在小樽，那里正在举行樱花节，问我要不要去看。我说学校功课很紧，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了。

　　然后电话线清静了两秒钟，父亲说，也好。又停了一秒钟，然后说，那我再找时间打给你。

　　我说，好。

　　临挂断电话之前父亲又问，你卡里还有钱吗？

　　我说，有。

　　他说，那好。迟疑了两秒钟以后，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听了足足五分钟的“嘀嘀”声，然后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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