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菲，你冷静点，你千万不要这样。”吴仕敏用几乎是哀求我的声调说：“你这样做，我和你骆老师都很心疼。”

　　我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我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她。

　　一阵沉默后，吴仕敏叹口气说：“有些事情呢，其实我早就想给你说了……”

　　吴仕敏的话还没说完，骆老师便抢先说：“仕敏，我看今天就把你要说的话说了吧，说明白了，大家心里都会坦然，雨菲已经长大了，她能够理解了。”

　　吴仕敏想了想才说：“好吧，我看也是时候了，不说出来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窗外一片蝉声，灿烂的阳光伫立在深绿色的树叶上，得意而潇洒，就象我眼前这对中年男女，表面潇洒气度非凡，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却令人难以捉摸，他们的内心深处秘密太多，多的让人觉得可怕，这是人生假面，他们早已把真实的人生隐藏在了内心的深处。我隐隐觉得，我一直生活在他们的假面中。

　　吴仕敏把目光移向窗外，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地有些吐词不清。 “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吴仕敏说―――

　　“二十二年前，在我们这个梁洲市第三中学里有个叫吴仕容的英语女教师。我记得那年吴仕容那时候也只有二十二岁，才从梁洲师专毕业分配到三中教书。

　　那年的春天，省教委组织了一次中学教师基本功大赛，在这次活动中，吴仕容认识了唐黎，唐黎是市教研室的英语教研员，也是那次大赛的评委之一。梁洲市的初赛夺冠后，吴仕容又顺理成章地代表梁洲市参加省里的比赛。参赛前，领导指定唐黎作吴仕容的指导教师。

　　三十五岁的唐黎是一个出色的男人，风流倜傥，以前在省处贸部作翻译工作，后来为照顾夫妻关系调到梁洲市教研室工作。唐黎不恋家，下班后他宁愿坐在办公室里看书看报，或去外面和朋友喝酒聊天也不想回家。他的妻子是医院里的一名护士，脾气暴燥心眼小，同事关系处理的极差，她对唐黎常常也是横眉冷对，唐黎起先还忍着，渐渐地也对她失去了耐心，唐黎把不回家理由推给了工作。

　　去省城参加比赛时也是唐黎带队，全市省参赛的五名教师，只有吴仕容没获奖，但吴仕容对唐黎仍然心存感激。回到梁洲后，吴仕容怎么也忘不了唐黎，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吴仕容的爱很疯狂也很执著，她常常约唐黎，但唐黎常常拒绝她，后来吴仕容竟跑到市教研室去找他，弄得唐黎也尴尬，吴仕容含情脉脉地对唐黎说：我爱你。唐黎很惊讶，这怎么可能，我可要大你十三岁。吴仕容说，爱情是没有年龄大小之分的，我只需要爱情，别的什么都不想管。唐黎说，我不值得你爱而且我也不爱你。

　　被唐黎拒绝后，吴仕容仍不甘心，她相信心诚则灵，相信任何一个中年人都不能抵挡一个妙龄少女火热的爱情，她每天都要往唐黎办公室打电话，甚至于下班后去教研室等他。他不相信唐黎是铁石心肠，吴仕容从小就是一个倔脾气，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旁人是无法改变她的。

　　唐黎的妻子知道这事后，不分青红皂白，她总认为是唐黎在外面拈花惹草，对唐黎大吵大闹，并到吴仕容单位找领导，到唐黎单位找领导，她希望通过单位解决唐黎和吴仕容的事情，但唐黎妻子这种不理智的做法，反倒成了吴仕容的催化剂，越是大家反对的事情她越要去做，吴仕容的事也传到了父母耳里，母亲因此被气得住进了医院，父亲气得咬牙切齿，愤怒地要与吴仕容这个不学好的女儿断绝关系。

　　那个年代，人们对男女爱情之事都十分敏感, 像吴仕容这种年轻少女主动去爱一个已婚的中年男人的事，在常人眼里更是大义不道，不能理喻的事，这是坏男人坏女人才会做的事。但吴仕容才不管这些，她宁愿被人白眼，宁愿名声扫地，背上大义不道的骂名，为了爱情，她什么也不顾，我也劝过她，但没法说服她。

　　唐黎的妻子见“硬”的不行，便改变了方式，她亲自去找吴仕容谈过一次，唐黎的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吴仕容，她和唐黎是如何地相爱，她为了孩子和唐黎受了多少苦多少累，她希望吴仕容能放弃唐黎，但吴仕容不但没有放弃唐黎，反而更加觉得唐黎可怜，他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没有档次的女人作妻子，他竟然和这样的女人生活了这么久？唐黎的妻子见吴仕容仍没有放弃唐黎，回到家对唐黎又哭又闹施加压力。

　　唐黎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唐黎在外面租了一间房，他是为了躲避妻子的哭闹和吴仕容的穷追不舍。他躲着两个女人。但吴仕容一直沉浸在唐黎的感情里，她不能容忍唐黎受到情感的煎熬。吴仕容去找唐黎的妻子，要她和唐黎离婚，但唐黎的妻子宁愿耗着，也不容忍吴仕敏得到唐黎，这其实已经是一个女人对婚姻的最后希望了。吴仕容找到了唐黎的租房，唐黎最终没能抵挡住吴仕容的激情，他们同居了。

　　一个未婚女人和一个已婚的中年男人租房同居，这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唐黎的妻子把这件事反映到了市教委，教委在再三做双方的工作都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对唐黎和吴仕容作了相应的行政处理，面对各方面的压力，心力憔瘁的唐黎神秘失踪了。

　　唐黎失踪，吴仕容失魂落魄，终日与泪洗面，没想到费了这么大的力争取到的爱情却又这么轻易地失去了，吴仕容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唐黎失踪后，吴仕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唐黎没有勇气对吴仕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唐黎也多次劝吴仕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但固执的吴仕容只想生下孩子，她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后，唐黎的妻子能和唐黎离婚，她一直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中。

　　唐黎失踪后，吴仕容才猛然醒悟，她这时候才想做掉肚子里的孩子，但因差阳错，医院不但没有为她引产，反而剖腹取出了婴儿。

　　女儿到来，给吴仕容痛苦的心里带来了一丝快慰，她相信唐黎总有一天会回来，她相信唐黎不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但希望在时光的流逝中越来越渺茫，女儿都出生六个月了，唐黎仍然没有一点音讯。她最终对唐黎失去了信心。

　　她听别人说唐黎去了美国，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去美国找唐黎，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处置唐黎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

　　吴仕敏停止了讲述，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又落在了我脸上。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忧伤。

　　吴仕敏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说：“雨菲，你知道吗？那个吴仕容就是我的亲妹妹。”

　　我没有一点惊讶，她讲的故事有点像天方夜谭，我当时还想，她是不是想用这个故事来告诉我什么，对了，是要我不要再对骆老师心存希望，这种方式是老师通常用的教学模式。

　　“那年，我在洪山县政府工作。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妹妹抱着她的孩子来找我，她要把孩子托嘱给我，她说，她要去美国找唐黎，要我帮她带一段时间孩子，她到时再回来要孩子。我对妹妹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我也不愿意为她抚养这个孩子。当时我正和我的男朋友准备结婚。这个孩子的到来即使我能接受，我的男朋友也未必能接受，再说，万一妹妹不回来了，我该咋办，我还有自己的工作自己未来的家庭和孩子呀。妹妹见我有些犹豫，便双膝跪地求我，我不忍心看着妹妹一副可怜的样子，勉强答应了她。

　　我突然得到一个婴儿，这在县政府机关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人们纷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人们虽然没有当面问我这个婴儿的来历，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们目光的穿透力，再加上我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小的孩子，孩子屙屎屙尿、孩子的食品，搞的我头昏脑胀，尤其是夜里，孩子不睡觉，我也不能休息，我被弄的精疲力竭，后来我狠狠心把孩子抱到明兴县车站丢了。

　　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把孩子放在明兴县客车站候车室的木椅上后，便悄悄离开了。我走出车站后又不忍心，又悄悄返回来，我看见有好多人围在那里，我木怔地站着，没有勇气再去抱孩子。我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起孩子，一边在车站里寻找孩子的亲人，一边大声喊，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丢了？在候车室里跑了几圈，那女人又冲出候车室，站在街边大声喊，我远远地跟着她，我心里难受极了。后来那女人又抱着孩子去了民政局，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住进了一家旅馆。我在旅馆外徘徊了好久，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我最后选择了放弃。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孩子，梦见妹妹回来了，妹妹要我还她的孩子，这个恶梦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安宁。妹妹的遭遇给我心灵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让我精神恍惚不寒而栗，我开始怀疑男人，怀疑爱情的真实性，从怀疑男人到怨恨男人，我无情地把相爱了几年，而且准备结婚的男朋友抛弃了。我抛弃恋人，实际上心里更怕被男人抛弃，尽管我们真的很相爱，但一想到妹妹，我又会产生恐惧。我的行为伤害了男朋友，男朋友只知道我的无情，却不知道我心灵深处的伤痛，他是不能理解我的，直到现在，在他眼里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吴仕敏越说越激动，我看见了她眼角的泪花。

　　“雨菲，你知道我当年的男朋友是谁吗？”吴仕敏看着我问。

　　我抬头望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他就是你的骆老师！”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我快速把目光转向身坐在我旁边的骆老师。骆老师深埋着头。

　　“是的，他你的骆老师，这么多年来，他还是记得我的无情，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是我带给他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我心灵的痛苦又有谁知道啊。”

　　“雨菲，你知道吗？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感受到了一种亲情，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吴仕容的影子，当年她和你一样漂亮，你的一言一行都有吴仕容的烙印。就是那天开始，我开始关注你，我暗地看过你的档案，也到矿区找过你父亲，你知道吗？你右肩上的那块胎记更让我记忆尤新，我一直都在怀疑也一直都在感受，你就是我当年在明兴县客车站抛弃的那个女婴，吴仕容的女儿。”

　　我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是激动是愤怒？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大声吼：“我不信，我没有这样的妈妈！”

　　“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已的命运，但她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母亲。”吴仕敏说：“也许你真的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不接受又能怎样？”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那个女婴？”

　　“当年我丢你的时候，在你穿的旧棉衣里缝有一个大布袋，里面装有一千元钱，这是我妹妹托我抚养你时给我的。另外，为了以后寻找方便容易，我还写了一张字条，写明你的姓名，出生年月日，还有我还在你的脖子上挂有一个铜制护身牌，那是我母亲从小挂在我脖子上的。”

　　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是挂过这么一块铜牌，那是一朵莲花图形铜牌，上面还刻有观世音像，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种护身牌全中国远不止我这一块吧。

　　“我已在你养父那里得到了证实，那块铜牌，那张字条他一直都放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没有告诉过你。”

　　“雨菲，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生活在你阴影里，我脑子里怎么也忘不掉你小时候的模样，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你，也在梁洲日报、电视台登过寻找你的启事，回国后，我之所以还选择梁洲，这都是为了寻找你。记得就在我丢下你的第二年春天，吴仕容从美国回来了，她是回来接你去美国的，可是，可是你已经被我丢了，记得那天吴仕容走遍了洪山县的大街小巷，也去过洪山县的周边县镇，四处张贴启事，希望能寻到你的踪影，但吴仕容彻底失望了，她受伤的心里又多了一道裂缝。这都是我啊，我错了，我那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自私那样做？雨菲，你知道吗？那天看见你后，我仿佛觉得压在我心里的那一块心病被御除了，我感到了从未过的轻松，因此，我想法接近你，帮助你，我这是在恕罪哪！”

　　吴仕敏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总算了却心事了。”我看见她的泪滚落到了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