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君

　　前言

　　母亲逝世后，父亲追随继母离我而去。一个人守着一座冰冷的房屋和一个残破的家，承担四亩田地的农活，喂养一头与我相依为命、常常冲出它的领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猪。

　　那年，我七岁。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年。每当我讲起我的人生经历时，我都会骄傲地说：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令我屈服的苦难，也不会再有无助的眼泪。

　　人们都说，父亲对我太狠心了，居然会忍心把一个七岁的孩子扔在家里，两三个月才回来看一次。村里的人一说到我父亲，常常会对我说：“红军，你长大后，等你父亲老了，也像他对你那样，随便把他扔到哪里，让他自己一个人生活。”我也总会应同一声。

　　但是，远离西南的家乡，来到东北这所条件优越的大学，父亲一个简短的电话，一封字迹潦草的书信，都会让我心潮起伏，热泪盈眶。

　　翻天覆地的猪和号啕大哭的父亲

　　我八岁那年。

　　某天傍晚，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就匆匆背上书包往回赶。其实我痛恨回家，痛恨家里的一切。我知道，家里那头该死的猪肯定已经饿得翻箱倒柜找东西吃了。我之所以急着回家，是因为我也跟猪一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家里虽然没有香喷喷的米饭，至少还有一小袋大豆可以用来充饥。

　　在离家不远的树林里，我听到家里传来了猪的嘶叫和一个男人的哭喊声。我心里一紧，犹豫着，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家走。

　　家门口，邻居们围成一个圈。“桂花，我对不起你啊!是我把这个家弄成这个样子的啊!我没听你的话，没有照顾好这个家，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啊!……这个畜牲!把一头猪喂成这个样子!把这个家弄成这个样子，这个畜牲!等会儿他回来大家帮我揍!帮我往死里打!……”圈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人是父亲!邻居们有劝我父亲的，有指责我的。我想我犯大错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父亲这么伤心地大哭过，母亲逝世时，他也只是一个人偷偷流泪。我心惊胆战地想马上逃跑，但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大家发现了。大伯母过来，用力把我拖到父亲面前，低声对我说：“红军，赶快给你爸爸认错!”我一时还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不过很快，讨厌的猪翻箱倒柜的声音提醒了我。这两个月来，这可恶的猪又打坏了好几件家具，而这笔账又被算在了我头上，因为归根结底，是我没把它喂饱导致的。父亲在哭喊中发现了我，却突然安静了。他平静地说：“大嫂，别管他，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这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儿子。”

　　一听父亲不要我了，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赶忙跪到父亲面前。

　　“没娘养的畜牲回来了?”在屋中整理乱七八糟的家什的继母听到我的声音，拿着一块竹片冲了出来，“啪啪啪……”竹片在我身上似鞭炮般炸开了花。继母大声骂着：“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牲，老娘花了那么多钱买头猪仔给你养，你这狗杂种，没给老娘养大反而养小了……”我咬紧牙忍住痛，不再哭了。我在被继母继兄毒打的时候，从来不哭不叫，因为一个人在自己痛恨的人面前哭就意味着他懦弱。我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就走。那时，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继母愣了一会儿，追上来又抽了我几竹片，父亲又叫喊着：“畜牲，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不想再看到你!”随后，我的身后留下父亲再次的哭喊、继母的叫骂和邻居劝解，以及那头猪撞翻家什的声音。

　　天黑了，我躺在山野里的草堆上，啃着从地里掏来的红薯。看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静静地流着眼泪。八岁，本应该无忧无虑地被父母宠爱的年龄，而我却要承担一个家的责任，要承担一个家的日常家务。当别的孩子吃五花八门的零食时，我却饿得头昏眼花；当别的孩子玩游戏过家家时，我要喂猪做饭洗自己的衣服；当别的孩子拽着家人撒娇时，我只能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寒冷残破的家。今天，父亲骂我，继母打我，或许是我确实错了，不应该没来得及喂猪就去上学，可我也和猪一样，整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啊!

　　夜深了。我在草堆里逐渐睡去。

　　半夜，我被轻轻摇醒。睁开眼，发现是父亲。我叫了声：“爸!”父亲应了一声，递给我一个温热的饭团，一言不发。父亲长叹一声，说：“哎——我这一辈子，千错万错，就是不该给你找这个后娘，还丢下你过门到她家。我真对不起你啊儿子!”他指着饭团说：“吃吧，趁热吃了吧!”我还是一声不吭，父亲见了，又流出了眼泪，说：“儿子，你恨我吧!你打我吧!你要我给你跪下都行，求求你把饭给吃了好不好?”说着就要跪下，我慌忙拉住他说：“我吃我吃，爸，你别这样，我没有恨你，爸，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和着苦涩的泪水，我大口大口地咽下饭团。父亲坐到我身边，问我说：“儿啊，你还记得你妈死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记得，“你说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你答应妈妈要把我照顾好!”父亲把我搂在怀里，说：“是的，好儿子，你永远是爸爸的心肝宝贝!今天你后娘打你，每一下都是打在爸爸的心上，爸爸心痛啊!”我说：“爸爸，今天你哭得那么厉害，我对不起你，惹你伤心了。以后我不会了!我会好好喂猪。”父亲说：“傻儿子，今天我哭，不是因为你不争气，是我恨自己啊!你妈妈走时，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我就把你照顾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妈啊!”说着，父亲又痛哭起来。我搂着父亲的脖子，哭着说爸你别哭……

　　我的生活费和父亲的午餐

　　我优异的中考成绩加上父亲对继母的抗争，使我如愿进入高中学习。我终于结束了一个人承担一个家和家务的生活，成为与别人一样的一名“脱产”的学生。

　　学校在县城，要求全体学生在学校住宿。每周周末，我都得到学校旁边的一家纸厂，去找在那儿做零工的父亲拿下一周的生活费。

　　每次遇到父亲的情景大致是这样的：满身油污的父亲远远地看到我，会乐呵呵地叫一声“儿子”。此时无论我之前是什么样的心情，都会立即有一种辛酸得想流泪的感觉。然后，父亲或者会从内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票，一张张地数到我手里，或者会找个熟识的人，低声下气地说：“某哥某姐，我儿子今天来拿生活费，我还没凑足，能不能借点儿给我?”不论是谁，大都会毫不犹豫地借给父亲。总之，每周十元的生活费，父亲总会一分不差地按时给我。

　　我一直认为，十元钱，对父亲来说，是很容易弄到的数目。

　　某个周末，我到纸厂时已经中午了。父亲正准备收工。这时工头找到父亲，把父亲拉到一边，咕噜几句后走开了。原来，是中午有件零活，这种零活算加班，有现钱，父亲就是靠这种零活给我凑生活费的。工头同情父亲，常常绕开其他民工，把这种零活悄悄交给我父亲去做。父亲说：“儿子，走。咱爷儿俩去，少一个人分钱。”

　　我们的任务是把一台两百来斤重的机器抬到机修科。父亲用滑轮很容易地把机器放到人力木板车上，绑好，交待我说：“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帮我使劲推。”我说没问题。父亲笑了笑，拉着车准备走了。我在后面使劲一推，很轻松地就推着车走了。父亲问：“推得动吧?”我说：“轻松得很。”父亲说：“这是平地，当然轻松，一会儿上坡，无论如何千万别泄气，一泄气就往后退了。”我说好的。当我们上坡时，我就发现我低估了这两百来斤的东西。父亲在前面喊着号子，弓着腰用尽力量拉着，我在车后，身子与地面成三十度角，两脚使劲往后蹬。还没走完三分之一的斜坡，我的腰我的腿就已经酸痛难忍，走到一半，眼泪在我没有任何相关意识的时候，不争气地流出来了。我想看看地下我的泪滴，看到的却是父亲滴在地下的汗水。我想松口气，可发现父亲为了使出更大的力量，头都快要着地了，看来他的力量也发挥到顶点，没有我，他肯定拉不动，车也会倒回去。我只好使出我能使出的一点儿微弱的力气，使车保持蜗牛似的速度。那时，与其说是在使劲，不如说是在与意志抗争，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机器终于送到了。五十米的路，我们用了半个小时。我站起身时，眼冒金光，身子晃了晃，差点倒在地上。

　　机修科科长把工钱递给父亲，父亲用衣角擦完汗水，正在收拾木板车，看了一下钱，说：“给我儿子也是一样的。”我高兴地伸手去接这份有我汗水的辛苦钱。科长说：“按规定应该给你们一块钱。老袁，对不对?”父亲说对对对没错。我从科长手里接过钱，汗水很快就把这张一元的纸币润湿了。

　　父亲收拾完木板车，看看手表，说：“你现在回学校，食堂也关门了。你就在这里吃点儿吧，今天中午我蒸的饭够两个人吃。”我说好的。

　　父亲从纸厂排放蒸汽的管道裂口上取回一大碗已经蒸熟的米饭，分了一半给我，说：“吃吧!”说着吹了吹热气，用竹筷把一大口米饭送进嘴里。他见我还在愣着，问：“怎么了?”我问：“没一点儿菜吗?”父亲一愣，说：“我一直都这么吃的!你就忍着点儿吃吧，晚上你在学校食堂就能吃上菜了啊。”旁边一个跟父亲一块儿干活的民工大声说：“老袁，今天你儿子来了，也不买点儿菜回来啊?我在饭馆炒了个菜，很香呢。红军，你过来一起吃吧!”

　　我不愿让父亲难堪，大声说：“这饭好香!没有菜也能吃饱。”父亲满意地看了我一眼解释说：“儿啊，这一周没什么加班收入，凑了一周，加上刚才的一块钱，刚好凑足十块，假使我去买点儿菜，你生活费就不够了。”我说：“爸，我能吃饱!”那次午饭，我和饭咽下的菜，是泪水。

　　后记

　　提笔写这些文字这天，是中秋节。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并不想借用任何特殊日子的特殊意义，我认为，假如在节日里才想起生活中的这些往事，那么，文字中写出的泪水，肯定会有其他水分存在。

　　文章写到这里时，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内容，他只是问我：“还有钱花吗?”得到答复，就挂了。我和父亲就是这样，二十余年来，我们很少在一起，偶尔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也总是话不投机。可是，在我心里，明白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虽然父亲在我七岁时就扔下我，还给我留下难以忍受的苦难，但他无时不在关心我、爱护我。他夜以继日地工作，然后把所有的血汗钱毫无保留地交给我，让我学习、生活，让我成长。

　　我爱父亲，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惟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