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泊零羽

　　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孩，不是很好看，不是很温柔，也不是很听话。

　　在我心里一直没有“家乡”这个概念。我讨厌这片生我养我的穷山恶水。一直以来，“家乡”就是我企图逃出的地方。

　　16岁那年夏天，我一个人跑到了青海。那是一段相当惊心动魄的悲壮之旅。我的目的地是青海湖。有人说青海湖是一颗蓝色的眼泪，我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误导而义无返顾地向它跑去的。

　　当火车疲惫地驶进青海境内时，我面对辽阔的西北原野顿时茫然。我发现自己这次出行是相当盲目和愚蠢的，因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青海湖在哪儿。我原以为进了青海就到了青海湖呢。

　　我在一个很小的城镇下了车，像疯子似的到处乱转，欣赏那些奇特的建筑和当地服饰。后来我偷偷爬上一个老汉的马车出了城，那老汉一路上不停地唱着歌，可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他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虽然仍用的是方言，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扯开嗓子跟他一块儿唱了起来。我们快乐地唱了好几遍，那个傻瓜才发现我是坐在他的车上。他笑着示意我坐到前面，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小伙子。我盯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也跟着我傻笑，于是我笑得更厉害了。

　　他把马车赶进一个村子，并邀我去他家，我毫不客气地答应了。晚饭时我肆无忌惮地用手抓羊肉吃，还喝了一大碗味道怪怪的奶茶。第二天早晨他把我送进城，我告诉他我要走了，要回到很远很远的家。他送我一支小巧的笛子，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很喜欢。我也想送他点什么，却实在找不到，只好把随身携带的一支圆珠笔送他，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在车站他问我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我骗他说一定会的，我还会跟他坐在马车上唱歌。他快活地笑了，然后他告诉我一开始他还以为我是个男孩，我告诉他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呢，最后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

　　在火车上我拿出那支笛子，突然想起忘了问问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但转念一想，问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去青海了，注定我们不会再见面。一瞬间我颇有些伤感，觉得缘分原来是一件很随机的事情。出于习惯，我想把这些记下来，可是把包翻遍也没有找到笔，这时我才想起惟一的那支笔已送给那个小伙子了。我失望地把包放下，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是要这个吗？”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瘦瘦的男生正把一支笔递给我。我冲他笑笑，说：“谢谢，不过现在不用了。”他把手缩回去，自我介绍说他叫十二，河南人。“十二？”我感兴趣地问，“好奇怪的名字啊。”

　　“是我给自己取的。因为我十二月生的，还因为我爱冬天。”

　　“爱冬天？”

　　“是啊，我很爱冬天的风声，呜呜的声音，像一个人的思念。”

　　“奇怪的比喻。”我说，“你思念谁呢？”

　　十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教你听风声吧，你把双手捂在耳朵上，留一点点空隙，然后就可以了。”

　　我试着做了，耳畔真的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隐隐约约的，确实像风雪之音。

　　“但我更爱冬天的风声，因为那才是真实的。”十二说，“你这是去哪儿？”

　　“回家。从青海湖。”我骄傲地骗他。

　　“是吗？”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说：“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马鼻子下，湖泊含盐。因此青海不远，湖畔一捆捆蜂箱，使我显得凄凄迷人，青草开满鲜花。”

　　十二笑了，说：“海子的诗不应该这样读的。”然后他趴到窗前，声嘶力竭地大叫：“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茫的水面！”

　　“怎么样？”他喘气。

　　“不错不错。”我捂嘴笑，“可以当军号了。”

　　下车后他要了我的地址和电话。我也向他要，他却不给，他说他是个流浪汉，天地是他家，没有固定的地址的。我向他声明要采取强硬措施，他撒腿就跑，我气急败坏，大叫“抓贼啊！”然后就有两个年轻人去追他。我只记得他叫了一声“好毒”，随即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到家时爸妈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我后则转化为极端的恼怒。我没有任何借口好讲，整个暑假都被他们关在屋子里，吃了就睡，睡了还吃，活得没一点悬念。

　　暑假开学，生活一如既往的无聊。虽然上高三了，可我仍没一点紧张劲儿。老师指着我的鼻子说夏小茗你再这样下去就彻底完了。我想完了就完了罢，不这样下去还不是照样完蛋？

　　一天下午放学，我在校门口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十二，他比以前更瘦了，因此当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时他险些瘫在我怀里。我咬牙切齿地说：“好小子，那天没逮着你算你侥幸，今天倒送上门来了。”他一边求饶一边声称找我有正事。我把他拉进一家冷饮店坐下，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不想去青海湖？”

　　“青海湖？我刚去过啊？”

　　“不，你没有去。”十二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别问那么多了，你想不想去？”

　　“我还上学啊。”

　　“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上学，为什么还上？”

　　“这有什么办法？我们活这么大，又做过几件自己心甘情愿的事情呢？”“我一直在做。”十二骄傲地说，“我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去青海湖就去青海湖。”

　　我说：“你又骗人。我凭什么信你？”

　　“唉，”十二叹了口气，说，“那我也没办法了。”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

　　“回家。”十二边走边说。

　　“你家在哪啊？”

　　“河南啊。”十二说着走出了店门。

　　我傻子似的坐在那里，口里嚼着冰块，心想十二到底是什么人呢？弄不好这小子就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每天都不怀好意地盯着我，那天我去青海他就是跟踪我去的，所以他才对我了解那么多。　我突然天真地认为那个青海小伙子就是十二扮的，他在我上车时也上了车，然后摘下面具坐到我对面……想到这我突然乐起来，心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刺激了，只怕我魅力不够还不至于这么吸引人吧？

　　记得奥斯特洛夫斯基叔叔说过一段非常非常著名的话，大意是说虚度年华之人都应该感到羞耻。而我却是个不知羞耻的虚度年华的人。一个学期过去了，自己既没有成绩也没有艳遇，一个漫长的寒假却突兀地摆在面前，问题的关键是我肯定无法逃跑了，爸妈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把我关牢，在这方面他们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就在寒假即将开始之时，一个陌生的老头儿来学校找我。他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并声称是十二的父亲。他说十二已经死了。

　　我努力回忆印象中已支离破碎的十二，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死去。我先哈哈大笑，然后揪着那老头儿说：“你到底是十二什么人？你们为什么合伙耍我？你告诉他是好汉就自己来找我……”

　　老头儿说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他真的是十二的父亲。他拿出一摞信，说是十二留下的东西。他是根据信上的地址找到我的。

　　我好奇地接过那些信，发现都是写给我的。

　　“他给我写这些信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想他既然写了就应该送给你，也许对你有用……”

　　送走老人后，我开始读十二的信。

　　“小茗啊，昨天我去找你了，现在有些后悔。我明明知道你不会跟我一块儿走的。你一定把我当傻瓜了吧？

　　我原打算先去青海，再去西藏，然后是大草原，最后在最北最北的地方谛听冬天的风声。可是既然你不去了，我也不想去了。我已经坚持了太久的一个人的旅行，孤独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直觉就告诉我，这是一个和我一样热爱流浪的人。但现在看来，我比你幸运，因为我得了白血病，我被允许可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一件自己喜爱的事情，那就是到外面流浪。

　　小茗，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人，许多事情对于我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我有时痛恨这个世界，有时则对它恐惧万分。然而不管怎样，这个世界依然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留恋，譬如我们这儿有一种桐树，不是油桐，除了做木材它别无用处，但它开一种很好看的花，每年五月，它们都满树满树地开着，很大很美，肆无忌惮的样子。就是这样一种恣情奔放的花朵，让我对这个世界有所原谅，并且有所坚持。小茗，某年的五月，你来到我们这里，当你看到这种灼人的花朵时，你会不会想起我——一个和你一样热爱流浪的人，他早已死去，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双手捂着耳朵，倾听来自天外的风声。他说过他热爱那种风声，呜呜的声音，像一个人的思念……”

　　寒假里我去了河南，来到十二出生的地方，一个相当贫困的平原小村。十二的家人谨慎地接待了我，然后领我去看十二。

　　十二的坟是一座矮矮的土丘，上面一棵草也没有。我无法想像十二就躺在里面，依稀间我又看到了那个瘦瘦的少年，带着坏坏的笑容，在一个车站被两个年轻人追赶，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的眼泪流下来，又一次无比动容地想起了海子的诗：

　　在什么树林，你酒瓶倒倾

　　你和泪饮酒，在什么树林，把亲人埋葬

　　在什么河岸，你最寂寞

　　搬进了空荡的房屋，你最寂寞，点亮灯火

　　什么季节，你最惆怅

　　放下了忙乱的箩筐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是什么人掌灯，把你照亮

　　哪辆马车，载你远去，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你一去不返，是哪辆马车

　　我走时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个村子，最后一次来到十二坟前。天上飘起了茫茫飞雪。我第一次真实地听到了十二所热爱的那种风声，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我从包中取出那个青海小伙子送我的笛子，在十二坟前缓缓吹起。我想十二一定会喜欢这种声音，因为它也是呜呜的声音，因为它也像一个人的思念。

　　五一长假我和几个朋友去江苏玩，在返回时我一个人去了河南。

　　我终于看到了十二描绘的那种桐花，淡紫色的，苍白地挂了一树，并不是很美。而且它们已经开始落了，相当沉重的坠落，凄艳地铺了一地。我突然明白十二为什么爱这种花了，因为他和它一样，无论恣意地盛放还是悲壮地凋落，都在坚持属于自己的方式，立于这个庞大世界中突兀的一角，默默无闻，快乐地赶路。我想十二最终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