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珍藏:哦,那朵虞美人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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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y.sina.com.cn 2004年02月29日 16:20 榕树下 |
在病房走廊第一眼看到她,暗自惊讶:纤细若竹,单薄如纸的女孩瘦到这份上,竟依然婷婷袅袅,楚楚动人,真是让人爱怜。 洋红色的马海毛毛衣,配饰着雪白的真丝纱巾,走动起来翩翩欲仙,轻柔若曼,宛如一株开在山谷里的虞美人花,娇怯嫩弱而又亮丽无比。微风还未吹来,那花儿已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了。
起初,总以为她是哪个病人的女儿,想那病人有这样天使般的爱女侍奉,真有福了。 因为住进这里的人,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谁能保证那颗心脏被打开以后,还能再快快活活地跳动起来? 按照手术的成功率,反正你我他中总得有一个人去见上帝。所以人人头上都悬有一把德莫克利斯之剑,谁都不知道那利剑会不会刚巧落在自己头上。 在这种濒临死亡的状态下,谁还有心绪去精心打扮呢。爱美之心已被死亡的恐怖压抑下去了。 当然手术后出了监护室不久,女病友们就金耳环、金戒指全部行头都装扮上了,为什么,心情不同了呗。好像判了死刑的人突然无罪获释了,有一种新生的喜悦。 可那女孩的这一身光彩照人的打扮竟一直保持到手术前。
女孩特爱笑,但笑起来不出声,象柔柔的轻风皱起一湖春水给人一种甜美的感受。 她是温州人,父亲开一家工厂,据说很有钱。我们戏称她大老板的女儿。她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自费医疗。她父亲说,只要能给女儿治好病,花个十万八万他也在所不惜。
那女孩又活泼好动,走到哪里哪里便一片红红火火。吃着饭也端了个碗到处窜。白天里如果你半天看不见了那株摇曳飘柔的虞美人花,没准儿是栓在病床上输液,手里捧着琼瑶、岑凯令如痴如醉,明珠暗投。有时没有书看,实在耐不住那份寂寞,甚至能举着输液瓶,自由女神似地四处周游。 那女孩的手很巧,用过的输液管经她一编理,就变成了一条透明可爱的小金鱼了。她编了许多小金鱼送给病友和护士。 那女孩的心地清纯美好,很亲人。她给病友们梳头编辫子的时候自我感觉很快乐。全病区的病友们都喜欢她。
然而上帝出现了笔误。上帝给了她美好的心灵和形貌,却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心脏。 她的病情的确很严重。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她可能活不过明年;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不高,即使手术成功了,她也永远不能结婚。
医院每天下午是探视时间,女孩的爸爸妈妈总是大包小包地来看她,可她却说不上几句话,便又到各个病房窜开了。 晚上在床上,话题打开:某床的丈夫对妻子特别好,某床的丈夫会体贴人……议论完后女孩幽幽地说道:一辈子能找到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也就满足了。女孩说完扭过脸久久望着窗外迷离的月色。 我突然发现在那美丽的湖面上,悄悄儿涌动着一抹残碎的月光。心里一阵痛楚,我佯做不觉,不敢再凝视那份伤感。
每逢我先生来看我,她总是故意到我们病房里来闲玩。我先生便笑着悄悄地对我说:“你瞧,她又在打量咱们呢。”我偷偷用眼角扫去,果然,她若有所思,出神地往这边瞧。那眼神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个纯情女孩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渴望。
有一阵,她经常拿着一张英俊小生的相片看得发呆。 病友们打趣:是男朋友吧?她不否认,只是红着脸很神秘地把相片藏起来。 病友之间爱开玩笑,每当大家说到她的那位英俊小生,女孩便把陶醉朝霞般漾在黑亮的湖面上。热恋中的女孩美仑美奂。她大方地说有机会一定把他带来给我们看。 玩笑过后,那飘乎不定的眼神给黑亮的湖面带来一丝隐隐的雾霭。我很是迷惑,雾霭的后面会是怎样的呢?
临手术的头几天,她便开始紧张得不行。 整天捧了本“语录”大小的《圣经》踡在床上神情肃穆地默读,脖颈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挂上了一条十字架项链。 看到她如此虔诚,我们逗她:放心吧,上帝会帮助你的。到时,我们大家都为你祷告、画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你。
手术的头天晚上,护士要给她灌肠。她跑来悄悄问,灌肠从哪里灌,是不是从嘴里? 我们大笑一番,告诉她是从肛门里。她一听脸唰地全红了。 灌完肠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各个病房都已熄灯。她悄悄打开我们的房门,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来,默默地看着我们大家,点点头,然后转身飘飘而去。
第二天早晨,护士给她打了镇静剂。一般打了镇静剂后,在药物的作用下,都昏昏欲睡,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紧张。 可是她却怎么也镇静不下来。脸色异常雪白,浑身痉挛。
手术车推来。 她父亲轻轻托起她往手术车上放。她太瘦小了,象一只鸟儿一样被托起。 她忽然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向四周的我们怪异地匆匆打量了一遍。那眼神象一只束手待缚无限恐惧的小鹿一样哀怜。脸陡地涨得通红。 手术车刚推走,她母亲便神情异常,泪如泉涌。这是手术前的一大忌事。
吃午饭时,手术车迟迟不见上来。 病友们都牵心揪肺地相互探问。 到了下午两点多,手术车终于上来了。 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跑到监护室门口去看她。她还没有醒过来,嘴里插着水龙管粗细的人工呼吸机管子,全身上下也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俨然一座管道纵横的化工厂。 然而不管怎样,手术这一关她已经闯过来了!手术成功了!她有救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起床就听到不妙的事情:下半夜三四点钟,那女孩在似醒非醒的半昏迷状态,实在忍受不了插在气管里的人工呼吸机粗管子的强烈刺激(那种强烈刺激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得到),稀里糊涂地把它拔了出来。 而当时守护在一旁的两个护士正沉睡于梦乡(按规定在监护室值班的护士是绝对不允许睡觉的)。待管子拔出半天,护士才发现,医生赶来抢救,情况却一直未有好转。
监护室是护士昼夜二十四小时监护。 手术后头一两天危险期没过,病员家属皆不放心,整夜守在监护室外面。懂行情的提上一二十斤水果点心送给值夜班的护士,晚上就可以经常进去看看,监护室里的护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阻拦。 如果香没有进上,横鼻竖眼将你呵斥出去不说,有时索性把监护室的大门一插,任你门外心急如焚,她们悠悠入梦,酣睡正浓。
那女孩的父亲不知是不懂行情还是怎的,到了下半夜,护士硬是把监护室的大门关上。 她的父母可怜巴巴地立在监护室门口外面,对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直到护士一觉醒来发现不好,才慌张打开门跑去叫医生。尽管暂时抢救过来,可心电图极不正常,心律紊乱,心跳一直在二百上下。为了防止她再拔管子,干脆把她的手脚都绑到床上,一点动弹不得。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她妈妈在走廊里一个劲地落泪。到了晚上,我看见女孩的妈妈提着满满两大包水果走进护士休息室。
睡到半夜,忽然我们被一阵凄厉森人的哭叫声惊醒。 “女儿呀,你不该死呵!”顿时我们什么都明白了。 大家披衣摸黑坐在床上,静悄悄地半天谁也没有说话,当时是凌晨三点。
清晨,监护室的那张床上已空空如也。 一朵鲜丽的虞美人花还未来得及舒展开放就枯萎了。 神圣的生命有时竟也会变得很贱,贱得就像路边的破石子,随便不经意的一脚,便可以踢开它。一个人的生命就在一场儿戏中结束了。
在太平间里,女孩又穿上了那件洋红色的毛衣,系着雪白的真丝纱巾。 那位英俊小生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在她贴身的衣袋里——不过他不是女孩的男朋友,而是一位港台歌星。 女孩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残酷的打击,当时就疯了。每天披头散发地站在医院的门口声嘶力竭地喊着:还给我的女儿!还给我的女儿! 女孩的父亲咽不下这口气,变卖了家产要去打官司。但他能打得赢吗?
柔柔的虞美人花终于随风飘逝而去。带着对爱情充满美丽梦幻的十九岁的花季,带着一颗善良温柔的心灵。 哦,那朵虞美人花……(文/梅叶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