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朝生暮死

　　文/ 毕亮

　　一

　　食品站的空地上，一群女孩在跳橡皮筋，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边跳边唱：“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女孩是卉卉的同学涓子，她跳橡皮筋在班上数一数二，几下功夫，涓子顺利地过关了。

　　休息的间隙，涓子擦额头的汗时，抬头看见站在阳台的卉卉，她朝卉卉笑了笑，又举起擦汗的手摇了摇。卉卉半天没一点反应。涓子想卉卉可能在看别处，她正打算张口喊，旁边的伙伴催她，涓子，赶紧跳，喊她干嘛，她只会弹钢琴。

　　卉卉家住食品站旁边，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在当时是官当镇惟一的私人楼房。涓子跟她打招呼时，她其实看见了，但是假装不知道，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卉卉怕涓子邀请她下去一起玩，到时候不好拒绝。

　　卉卉的妈妈不准她出去跳橡皮筋、跳房子、跨步、捉迷藏、丢沙包……而是要她专心弹钢琴，长大了考音乐学院，考到她上海的舅舅那里去。

　　有一回，卉卉练钢琴累了，站在二楼阳台休息，她看见一群男孩女孩在食品站空地丢沙包。一群人在画好的格子里跑，格子外的人丢沙包，里面的人被砸到了，就要站到格子外面，不能再玩。卉卉还目睹了一个身手敏捷的男孩把沙包接住，救了他一个同伴进格子。卉卉觉得特别好玩，心里痒痒的。于是她趁妈妈午睡，偷偷地下了楼，走到食品站，看他们丢沙包。

　　不一会，那个接住沙包的男孩朝她拢来，邀她加入他的队伍一起玩。卉卉听他们叫那个男孩林果。卉卉红着脸说她只看，不想玩。实际上卉卉想加入他们的游戏，她怕自己不会玩，出丑，被他们笑话。

　　林果猜到卉卉的心思，大方地说，大家是朋友，一起玩，不会有人笑你！等林果说完，其余的人都友好地朝她笑。

　　一个女孩过来拉她，卉卉半推半就走进格子里。卉卉觉得丢沙包比弹钢琴好玩，在格子里跑时，她感觉林果有意无意在帮她。有一次明明沙包是朝她砸过来，结果落在林果身上。林果帮她挡了“一箭”。卉卉玩忘了形，回家已是汗流浃背。

　　卉卉幽手幽脚走上楼，进了房间掩上门。她又探出头朝妈妈房间望了一眼，房门关着。确信妈妈没有起床，卉卉转身坐到钢琴架前，假装一直在练琴。

　　但是门推开了，妈妈出现在她身后。她带着怒气说，你到处跑，心玩野了！卉卉埋着脑壳不吭声，她不安地瞄了一眼妈妈，她晓得妈妈生气了。妈妈说完又从外面找来手帕，给她擦汗。一边擦一边说，以后不许出去野，要玩也要跟成绩好的同学一路玩。

　　等妈妈说完，卉卉看见妈妈站在窗口悄悄擦眼泪，她知道妈妈又哭了。卉卉想再不能惹妈妈生气了，要专心练琴。

　　二

　　晚上躺在床上，天上有星星的时候，卉卉会一边数星星一边想爸爸。最亮的那一颗就是爸爸，但卉卉已经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卉卉总是想像着爸爸的样子安然入睡。

　　在梦里，爸爸的脸一片模糊，变清晰的时候，卉卉看到的是音乐老师的脸、隔壁食品站王伯伯的脸、税务所马叔叔的脸……最后，马叔叔的脸变成了故事里的大灰狼，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想吃掉她。

　　卉卉第一次见到马叔叔的晚上，做了这个噩梦，她吓哭了。卉卉穿着睡衣钻进妈妈的被窝，哭着说马叔叔是大灰狼。迟疑了一下，卉卉试探着问，妈妈，爸爸在哪里？妈妈这次没有像过去那样骂她，打她屁股。妈妈说，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大海。妈妈告诉卉卉，爸爸是海军，人很帅，很逗人喜欢。

　　卉卉又问，爸爸怎么不要我和妈妈？

　　妈妈说，爸爸住的那个地方太远，走路一辈子也走不到，说不定爸爸正在回来的路上。说完妈妈就不作声了。卉卉把手伸到妈妈的眼窝，柔柔地擦，她知道妈妈又流泪了。卉卉说，妈妈，莫哭，我以后再也不问爸爸在哪里了。卉卉又学大人的口气说，马叔叔不是大灰狼，对妈妈好就是好人。在说“好人”两个字的时候，卉卉带着哭腔。

　　卉卉搞不懂，爸爸为什么非要走回来，他可以坐船搭车乘飞机。尽管想不通，卉卉还是没有问妈妈，她怕妈妈更伤心。

　　马叔叔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卉卉坐在房里弹钢琴。马叔叔边摸她的脑壳边说，卉卉，你钢琴弹得真漂亮。说完他又掉头对妈妈夸卉卉长得乖致。妈妈没有作声，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妈妈和马叔叔坐在客厅说着什么，马叔叔不停地说，没关系，我把卉卉当亲生女儿。妈妈说，声音轻点，莫让孩子听到。之后，卉卉就听不清马叔叔的声音了。他们说话变得轻言细语，卉卉无心弹钢琴，倚在房门口。她看见妈妈脸上一直挂着笑，妈妈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笑过了。卉卉走到妈妈身边，故意猫在妈妈怀里撒娇。马叔叔和妈妈的谈话终止了，马叔叔不停地朝她笑。

　　挨了几分钟，马叔叔从裤兜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两块的纸币递给卉卉，要她去买糖吃。卉卉没有接，她说，我不吃糖，吃糖会长虫牙。马叔叔又说，那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卉卉把目光转向妈妈，征求妈妈的意思。

　　妈妈说，马叔叔给的，你就收下。

　　卉卉把钱收下了，她想去买文具盒。上个月，她在供销社买数学本的时候看到一个漂亮的文具盒，要一块二毛钱，后来她又看了好几次。卉卉不敢跟妈妈提，因为她的文具盒好好的，没有坏。当时卉卉还想，如果文具盒坏掉，或者被偷就好了。

　　三

　　卉卉小心地将马叔叔给的两块钱叠好，装进夹衣荷包里。她走出家门，时不时用手摸荷包，她怕弄丢了，妈妈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么多钱。

　　走到半路，卉卉又不想买文具盒了，她想把钱攒起来，等钱存够了，就拿这些钱做路费，去遥远的地方找爸爸。想到这里，卉卉转身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楼下的门关了。卉卉使劲推，推不开，妈妈把门闩牢了。

　　卉卉站在楼下，想喊妈妈。最后还是没有喊，她想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玩，于是又转身出去逛街。卉卉再次走进供销社文具店，她想，不买看看总可以吧。

　　卉卉趴在柜台前，过了一会，对售货员说，阿姨，能不能把文具盒翻个面，我想看看反面。售货员阿姨从柜台拿出文具盒，递给卉卉说，是不是想买这个？卉卉把文具盒放在掌心，反复地看了几遍，又打开文具盒，摸了摸里面的质地。最后，卉卉笑着摇摇头，对售货员说，好像质量不好！

　　卉卉走时听见售货员跟旁边的人说，刚才那个小姑娘看这个文具盒不下五次了，肯定是想买。

　　想着要存钱去找爸爸，卉卉热切地盼望马叔叔多到她家里来。尽管马叔叔第二次掏了半天钱包，只给她一块钱。卉卉觉得也不错，一块钱已经够多了。后来马叔叔每次来，总是给卉卉一块钱，然后说，卉卉，你出去玩吧！

　　卉卉没有花马叔叔给她的钱，只有一次，她实在馋不过，买了一支两毛钱的雪糕。其余的钱，卉卉全部装在一个信封里。那个信封装过以前爸爸给妈妈写的信。

　　隔一段时间，卉卉就把存的钱拿出来数一数，她已经攒了三十八块八毛钱。卉卉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存了多少钱，连妈妈也没有告诉。

　　四

　　星期四下午，第二节课余时间，涓子走到卉卉课桌旁，讨好地朝卉卉笑。涓子说，卉卉，我想去你家看你的钢琴，可不可以？

　　卉卉有点为难，带同学回家玩，她要征求妈妈的意见。而且妈妈说了要她和成绩好的同学玩。涓子虽然唱歌好听、橡皮筋跳得好，但她成绩不好，经常考试摸“猪尾巴”。卉卉只好不作声，不回答涓子。

　　涓子说，卉卉，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我星期六去你家看钢琴。

　　卉卉不想和涓子闹僵，她说，以后再去，星期六我没空。

　　涓子说，那就星期天。

　　卉卉说，再说吧，说不定星期天也没空。

　　涓子听出来，卉卉明摆着不想给她看钢琴。涓子朝卉卉冷笑着走了，走时还挑衅地丢了一句话，卉卉，你家里的丑事官当镇的人都晓得，纸包不住火！

　　卉卉说，涓子，你把话讲清楚点。

　　涓子讪笑说，你不是有新爸爸了吗？就是那个税务所的马所长。

　　卉卉知道涓子在说马叔叔，无风不起浪，她自知理亏，便没有继续跟涓子理论。

　　从那以后，卉卉留了个心眼，马叔叔给钱要她出去玩，她接过钱就去房间练琴。卉卉想看妈妈跟马叔叔到底在干什么。卉卉本来不想再要马叔叔的钱，但一想到攒钱作路费找爸爸，她就咬咬牙把钱接过来了。

　　五

　　星期六下午，卉卉一个人躲在房里，她没有弹钢琴，而是从书包掏出纸和钢笔，这张纸是她找同学要的，专门写信用的粉色的纸，纸面上还飘着丁香花的香气。

　　卉卉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大海，还有爸爸！”卉卉想句子末尾是打句号还是感叹号好，想了几秒钟，卉卉打了感叹号。最后，卉卉慎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写好后，卉卉把字条折成心型，折了一次感觉不好看。她又拆开，重新再折。折好后，卉卉从五屉柜里找来一个塑料瓶，把字条装进瓶子里。前几天，卉卉学校来了几个师范学院的实习老师，有个女老师带她们班。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女老师给她们讲了漂流瓶的故事，说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字条上，装进漂流瓶，愿望就能实现。卉卉按女老师的方法做了，而且她还把字条折成心型，折的方法是专门找那个女老师学的。

　　卉卉双手捧着塑料瓶，走出家门，一个人下了河堤。

　　河岸边的杨柳在暖风中摇摆，卉卉手心出了汗，她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卉卉走到沙滩上，站在那里甩了甩手，再次看了一眼塑料瓶，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扔了出去。卉卉没有马上回家，她立在原地，直到塑料瓶漂远看不见了才离开。

　　回家的路上，卉卉碰到了和她一起丢沙包的林果。卉卉想自己的心思，没有跟他说话，只是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卉卉想漂流瓶要多久才能从小河漂到大河，然后又从大河漂到长江，再从长江漂进大海，最后从大海转到爸爸手上。卉卉想，至少也得一两个月吧！

　　那天晚上，卉卉做了一个梦，他找到了爸爸。蓝天上到处是海鸥，在一艘轮船上，她看到爸爸穿着海魂衫高大的背影，她喊着爸爸，朝爸爸跑过去。可是爸爸转身时，变成了马叔叔。

　　在梦里，卉卉依然看不清爸爸的脸，爸爸的样子。卉卉为此伤透了脑筋。

　　六

　　碰到卉卉的时候，林果本来想跟她说话，见卉卉好像心不在焉，他就不想说了。

　　林果一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他想去河里玩水，怕被别人看见，告状到爸妈那里去。官当镇的大人都不准家里的孩子到河里玩水，去年镇上的李蒙和刘涛在淹伢潭玩水淹死后，算命的蔡瞎子预言水猴子要出来闹了，警告官当镇的大人不要让小孩随便下水。

　　林果跑下河堤，见四周空无一人，他脱光衣服赤身下水。他在岸边游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于是游到河中央，看见远处隐隐漂着一个塑料瓶。于是，他把塑料瓶当成目标，游了过去。

　　几分钟后，林果望着远处的塑料瓶，感觉它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他再次奋力游过去，拿到塑料瓶的时候，林果的力气已经快用尽了。他看见塑料瓶里装着粉色的心型纸，感觉很惊奇。

　　上岸后，林果迫不及待打开盖子，拆开字条。他没想到是卉卉写的心愿。还没有打开的时候，他猜可能是谁写的情书，他甚至想到了语文课上学过的鸡毛信，猜想可能是特务或者外星人玩的把戏……林果把纸条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真香。他在心里想，他知道了卉卉的秘密，卉卉有把柄在他手上了。

　　林果穿好衣服，他想把字条留在身上做证据，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前几天晚上，乘凉的时候，林果听见妈妈跟隔壁毛头的妈妈说话，好像是说卉卉妈妈要嫁给税务所的马所长，卉卉的爸爸是海员，好多年前遇到海难，死掉了。当时卉卉妈妈怀了卉卉，生养孩子住一栋空房子，守了好多年寡。

　　林果觉得卉卉蛮可怜，又很可笑，他爸爸已经不在了，还怎么找得到？他把字条从裤兜掏出来，想还原后丢到河里去。

　　林果循着拆开的痕迹，怎么也叠不成原先的样子。他叠得不耐烦了，只好把纸条对折起来装进塑料瓶，扔进河里。

　　七

　　放学的路上，卉卉经常遇到林果，每次林果都只朝她笑，不跟她说话。卉卉走过去想问他干什么，林果冲他神秘一笑，便一溜烟跑开了。

　　有时候，卉卉为躲林果，很快地走在林果前面。林果就不紧不慢跟在卉卉身后，保持一段距离，也不掉队。卉卉回头看时，林果故意掉开脑壳，假装左顾右盼。有一次，卉卉实在无法忍受，她站在远处不动，朝林果喊，林果，你什么时候成跟屁虫了！

　　林果也站在原地不动，想起卉卉写的字条他哈哈大笑。林果大声朝卉卉说：“我想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大海，还有爸爸！”林果忘记了念“遥远”两个字。

　　听林果说完，卉卉知道她的秘密被别人晓得了。老师说过，要是别人知道漂流瓶的秘密，心愿就不能实现了。想到这里，卉卉哭了，她一边流泪一边往家里跑。林果看见卉卉摔了好几跤。

　　吃完夜饭，林果想去看看卉卉怎么样了，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会把卉卉惹哭。林果穿过官当镇的几条街，来到食品站。

　　天完全黑了，卉卉家的门关着，楼上亮着灯。

　　小洋楼侧面有几棵杉树，林果三两下爬上树，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透过窗帘，他看见卉卉的妈妈和一个男人在房间里，那个男人伸手揿灭了房里的灯。

　　林果还想再看看房里的情况，可是一片黢黑，他突然明白过来，那个男的是税务所的马所长。他偷偷在心里说，肯定在搞鬼事，关灯见不得人。

　　想到这里，林果出了一身大汗，褂子湿透了。他本来是想看卉卉在不在房间的。

　　这时，林果听到楼上传来一段温婉幽丽的旋律，是卉卉在弹钢琴。他想起了卉卉用粉色的纸写的字条——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找爸爸！于是林果小心地沿着树干爬下来，蹲在地上摸黑拣起一颗鹅卵石。他朝一楼的窗口望了望，猛地将石头掷过去，然后转身跑了。

　　跑到小洋楼正门，林果看见二楼窗户玻璃上卉卉的剪影，一双手不停舞动，悠扬柔婉的旋律在卉卉的双手下荡漾开来。

　　几年后，林果在县城的音像店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才晓得卉卉弹的是波兰女钢琴家芭达捷芙斯卡的曲子《少女的祈祷》。

　　(《青年文学·下半月版》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