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威

　　十一岁的时候我时常梦见夭夭的桃花。我梳着服帖的小辫子穿着洁白的裙子站在盛开如海的桃树林里，脸上荡漾着清澈明亮的笑容。然后有暖风轻柔地吹拂过来，许多细小的粉色花瓣就宛如纷飞的雨一样悠然飘落，轻轻地粘在我的肩上和柔软的唇上。我闭上眼睛缓缓地吸一口气就能闻到馥郁清甜的芬芳。

　　翌日清晨妈妈给我叠被子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又梦见美好而温暖的桃花了。妈妈就微笑着用手指轻轻地刮我的鼻子，我的宝贝女儿画桃花画得太多了。

　　印象里十一岁的春天我一直在画桃花。我趿着妈妈亲手做的绒布面子的拖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支起画板，用各色各样的颜料在亚麻布上画着春天，风，露珠和缤纷明艳的花朵。那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丰盛可口的菜肴，可是她还是戴着口罩和茶褐色的眼镜在柳木砧板上剁鸡，因为她害怕看到鲜血迸溅开来的样子。但是杨叔叔喜欢吃所以她就做了。整个上午她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柔媚动人的笑，那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的表情。她是美丽而温柔的女人，只是光滑如缎的肌肤上已经生出细细的皱纹。九岁之前我经常在幽暗的夜里听见她低声喃喃地自语，其实，爱情比容颜更容易老。

　　三只长着紫色羽毛的鸟儿从枝头飞走的时候，杨叔叔推开院子的门进来了。他径直走过来抱起我亲吻我的脸，然后转头朝厨房里用沉静的声音叫妈妈的名字，小莲，我来了。那时候我在他宽厚的怀抱里，看见他的耳鬓长出了几根白色的头发，可是他身上的气息是温暖而醇和的。

　　吃过饭杨叔叔拿出带给我们的礼物，我和妈妈一人一条湖水蓝的棉布裙子，裙角刺绣着精致的鹅绒黄的花边。妈妈春风满面地拿到房间里试穿，而他就站在我的身后看我专注地画着桃花。过了一会儿妈妈走出来问她穿着裙子好看吗，杨叔叔轻轻地摩挲着下颌，看了很长时间开口说，领口大了一点。

　　哦，我去改一下。她笑笑转身进屋。

　　然后我画桃花的时候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缝纫机响动的声音。再然后妈妈又跑出来问改得合适吗？这一次杨叔叔笑着点了头，说真好看。那时候妈妈倚在门框边上，脸上的神情是我画布上桃花的样子。

　　小莲。杨叔叔亲昵地喊她，过段日子送柔柔去画院吧，这孩子在画画上有天赋。

　　十一岁的夏天我去了有红色尖顶房子的学校学画画。桃花都已经在那个春天的末尾死掉了，我就画如桃花一样温情盛开的木棉，只是那些绽放的花朵红得有点过分，看上去是一种病恹恹的凄楚的美。我在大我两岁的小杰子面前伤感地说，我快忘记桃花的样子了。当时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将手轻轻地按在胸口，小杰子就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说，柔柔，你真是讨人喜爱的小精灵；柔柔，明天我就送你一树的桃花。

　　我如约收到了一大片夭夭的桃花，是栩栩如生地画在纸上的。我喜欢小杰子笔下的花朵，柔和的明亮并不灼眼。从小我们就跟着妈妈学画，妈妈说我们的画很有灵气，她说，过不了几年我就教不了你们了。小杰子就微微仰着脸问她，莲姨，我们学画画是为了当画家吗？我妈妈就笑着抚摩他的头说，是画心里藏着的美好的东西。

　　小杰子也进了画院。他坐在我的旁边，上课的时候偷偷地从桌子底下递糖果和巧克力给我。我就举起左手遮着嘴欢快地笑。其实我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因为我根本笑不出声音，我说话也是没有声音的，只有妈妈，杨叔叔和小杰子看得懂我的唇语。九岁那年的三月，桃花开得夭然红艳，我站在桃树下面吃了一杯琴阿姨给我的西米露之后，就再也不能像枝上的鸟雀那样歌唱了。我娇甜的声音像水里的气泡一样倏然消失了，我成了哑孩子。

　　后来杨叔叔紧紧地搂着我，带着恚恨的神情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放过那个女人。我睁着墨玉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只有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再后来杨叔叔在城市的近郊给我们买了带院子的小阁楼，院子里栽着五棵翠绿的桃树，还有漂亮的楠木板和遒劲的葡萄藤做的秋千架。

　　每天黄昏小杰子都骑单车带我回家，玫瑰色的夕阳余晖静静地洒在我们的身上。我把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背上，听过耳的风吟和他平和的呼吸，心里是淡淡的恬美。我认真地问过他，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他把手档住了眼睛说，我想等你长大了娶你做我新娘子。我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可以想象得到他眼神里的羞涩和欢喜，于是我抿着嘴嫣然地笑了。我仰起头对着天空中飞过的飞机许愿，希望我可以快快快快地长大。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长大了要嫁给小杰子做妻子。杨叔叔就放下手里的筷子问妈妈，小杰子是谁？妈妈说，是隔壁家的小男孩。他就乐呵呵地笑了，转过脸来问我为什么？我扬着脸说，他身上有和你一样的气息和味道。

　　那时候杨叔叔每个礼拜都会过来看我们一次，给我们带礼物然后留下来吃饭。每到那一天，妈妈就像刚刚长齐了羽毛的小鸟一样兴奋，早早地起床化精致的妆，买昂贵可口的菜，然后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我会跑进去开她的玩笑，我说，妈妈，你有东西掉出来了。她惊疑地看着我，什么东西？

　　我笑，是狐狸的尾巴啊。

　　呵呵，你敢耍你妈妈呀。她弯下身子轻轻地拧我的鼻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柔柔，等会儿吃过了饭你去楼上呆着好吗，我跟你杨叔叔有话要说。

　　那天，我很听话地跑到楼上的小房间里睡觉了，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了妈妈在下面小声地哭泣。等我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杨叔叔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柔柔，杨叔叔走了噢，你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下个礼拜杨叔叔给你买机器猫。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口往下看着他走出院子的门，妈妈站在门口目送了很长时间，我知道那时候杨叔叔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妈妈抬头往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转身跑上楼来看我。她说，你真的想要嫁给小杰子吗？我咬着嘴唇肯定地点了头，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柔柔，爱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我告诉小杰子爱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的，他就带着很无辜的表情问我，那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妈妈说我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我和小杰子盼望着快快长大，妈妈却害怕日子的流逝。每当黑夜降临，她就用忧伤的语调感叹又一天过去了。我也就跟着涩涩地难过。

　　可是春天依然反反复复地来和去。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小杰子就跑到下面画画，清晨的露珠会从花瓣上滴落下来，润潮了我们的画纸。有时候小杰子会故意去摇动桃树，粉色的桃花顷刻间轻舞飞扬。到桃花落掉的时候，我们就细心地将它们轻轻地扫在一起，一片一片地装进细颈的瓶子里，然后埋掉。我觉得它们像我们的爱情，所以我不想把它们弄脏了。我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我们的爱情。

　　杨叔叔依然像以前一样，每周在我们家呆上十几个小时。我对小杰子说，你以后会像我杨叔叔对我妈妈那样对我好吗？

　　当然会了。他笑着用手指挡在我的眼睛上。

　　那我不许你每个礼拜只陪我一次，我要你天天跟我在一起好吗？

　　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陪伴着你。他坚定地说。而我的泪水此时已经打湿了他的手指。

　　那一年小杰子说要送我一张画着一座城堡的画，他说，我会慢慢地把它画到最完美为止，我要和你在里面住一辈子。那一年我十五岁，依然喜欢童话故事，所以他说的我就信了。

　　小杰子答应给我“城堡”的时候，杨叔叔给了妈妈厚厚的一大叠钱。妈妈抓起来一把扔过去，大声地吼起来，杨百林，我等了十五年要的不是这个，我告诉你谁来了我都不怕。那天她狠狠地把杨叔叔推了出去，然后把散落在地上的钱踢得飞舞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如此坚决痛苦的表情，她使劲地关上了门，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我走过去学着小杰子的样子把手指轻轻覆盖上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指。

　　第二天琴阿姨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她带着一大帮人气势凶凶地冲进来，我被他们推倒了在地上。他们砸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把院子里飘落的桃花踩得稀烂。琴阿姨抓着妈妈的头发和她扭打在了一起，妈妈的脸上被抓出一条条的血痕。后来我终于忍着疼痛爬了起来，我抱着那个用一杯西米露换去我声音的女人，张开口往她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下去。那一刻我仿佛可以听到她杀猪似的嚎叫，我就莫名开心地笑了，然后有一大群人冲过来推搡我。我觉得头上有鲜血流下来，很痛很痛，我还看到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张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拼命地想着小杰子小杰子，你在哪里呢？

　　我们终于决定走了。妈妈说，柔柔，我们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好吗？我的头上包着绷带，我想了很长时间，想到最后泪水像六月里的雨一样落下来时候，我还是狠下心来点了头。小杰子还没有把“城堡”给我，可我得走了，那天他丢下我和妈妈对抗那么多人，今天就要把我彻底弄丢了。我去他们班上给他的同学留了纸条，我用笔告诉那个人：“等小杰子跟西西从外面写生回来，你告诉他柔柔已经走了，坐的是晚上七点的火车。”

　　离火车开动只剩五分钟了，妈妈说，柔柔，我们走吧，他不会来了，我们娘儿俩都是苦命的女人。

　　火车到底开动了，巨大的轰鸣声将我的心撕裂开来，血如泉涌。我的爱情像春天末尾的桃花一样死掉了。

　　五年之后，杨叔叔从遥远的北方城市打电话到这个南方的小镇。他说，小莲，我找你们娘儿俩找得好辛苦啊。你们回到我身边好吗，我一定会好好补偿的。

　　挂了电话，妈妈看了我很长时间，怯怯地问我，孩子，我们要回去吗？

　　我淡然地笑了一下说，妈妈，我知道您这些年来一直忘不了他，您回去吧，等了二十年了您也累了，好歹也该给您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妈妈终于要嫁了，用了一脸的皱纹和满心的伤痕到底换来了这一场迟来的婚姻。那天我从镇上的小学请假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看到他们在一起恩爱甜蜜的样子，我终于开心地笑了，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笑。

　　从婚礼上下来，我一个人去了原来的小院子，里面已经住着外乡来的一家人。五棵桃树都还在，树丫上挂满了腊肉。已经是二月早春，枝头已经打满花骨朵，等些日子就会倏然绽放了。后来，以前住在隔壁的秦奶奶看到了我，她说，柔柔你回来啦，你去看了小杰子没有？哎，那孩子……

　　从戒毒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如水的夜色有点冷，只是想起那位所长的话心里就又暖和了一点。再过半个月小杰子就会完全康复了，那时候我家院子里的桃花也已经满桠满桠地盛开了。我们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站在桃树下，用手指覆盖住眼睛让泪水将它打湿。

　　小杰子像年少时候一样，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只是想问问西西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微笑着点点头，我说，我知道，那时候我们都还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