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吸管儿

　　文/林以殷

　　买了一捧栀子回家，洁白清香，花开得十分灵秀。

　　晚饭时看着它，听歌时看着它，连看电视，目光也转向它。自然是有原因的，否则一个男生买花回家来看，岂不是花痴？

　　是因为，想起了她吧——夏小栀，那个我爱了许多年的女子。记忆里她的味道，便是栀子香气。

　　夏小栀住在我家楼下，我们从小玩在一起。跳房子，丢沙包，捉迷藏，她通通都拿手，总能号令一群孩子在后面跟着，姿态骄傲而威武。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叫作霸气，也不知道这样的女子，是让人惧怕的。

　　与隔壁一条街的小孩打架，几个男生，她却依然可以胜利而归，俨然是这里的小霸王。

　　问她最喜欢什么，她便大声回答，当然是栀子花啦！没看到我名字里也有吗？我站在一列小跟班里头，心里却知道，其实夏小栀根本不认得栀子花。我曾经指着街口一树栀子问她，好看吗？她却努努嘴，这是什么花啊？这么小，没气势。

　　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了我的秘密。我是惟一知道夏小栀不认得栀子花的人，这一直让当时的我骄傲不已。

　　夏小栀自然不会长成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爱学习，总是不完成作业，上课迟到，纪律也不好，还爱打架。这样到了初中，她便真成了坏孩子的典型。依然像童年时一般，身后有诸多追随者，旷课、闹事、恋爱、抽烟，带坏一批人。

　　我那时已不再是她的小跟班，慢慢长成沉默孱弱的男生，成绩平平。没有人知道我一直暗恋她，那个劣迹斑斑的夏小栀，对我而言，从来都是不可靠近的危崖。

　　于是整个初中时代，我都看着夏小栀呼风唤雨、肆无忌惮，一点一点不再清澈如初，一点一点与我背道而驰，一点一点，远离我的视线。

　　夏小栀在我念高中的时候，离开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她父亲做生意发了财，举家搬至新居。我记得夏小栀离开的季节，是盛夏，栀子开得盛大而美好。

　　搬家前夜下起倾盆大雨，我从亲戚家晚归，在路边那一树栀子下遇见了避雨的夏小栀，她抽着烟，穿着白色的宽大T恤，下身是蓝白热裤，脚上一双日式木屐。

　　我打着伞走过去，恍然发觉，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靠近。夏小栀看到我，笑起来，你居然已经长得这样英俊。

　　是的，我已经长大，已经有女生写情书来表白。那么，我是否也可以爱你了？我不说话，微微笑着，然后抬头望向头顶盛开的栀子。夏小栀，你是否知道，这就是你最爱的栀子花？

　　女孩子化了妆的脸，慢慢变得澄澈起来，宛如回到童年。扬起脸来凝视，目光缱绻氤氲。

　　我说，夏小栀，我喜欢你。而她夹着烟，对我笑，谢谢你。我早就知道。

　　原来，结局早已经昭然若揭。而我爱你，这么多年，如何能甘心……我伸手摘下一朵栀子，插在夏小栀的头发上。

　　一支烟抽完，夏小栀丢掉烟头，仰起脸来亲吻我的脸颊。当我想伸手拥抱她的时候，她却突然转身，在大雨里离去，木屐踩响黑夜，回荡在我耳边，渐行渐远。

　　后来依稀听到邻里的传言，说夏小栀的父亲打算出个几十万，让她上××大学。几乎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我开始奋发努力地读书，成绩很快地赶上去，老师家长啧啧称赞我开窍了，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终于懂得要把握时机。

　　却没有人知道，我这样没命似的念书，仅仅为了再见到夏小栀。我想，我是不甘心的。怎能甘心，未曾开始，就已经分离？

　　可是，当我在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中考入这所大学时，却发现，原来我早已失去了夏小栀。并且，我们一生都不会再与彼此有任何交集。

　　我终于在大三时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恋爱，对方是学校里最美丽的女子，初识便爱上了我。我只记得她在一场夏日的雷雨中被困于一树栀子下避雨的情景，那一刻，我感到满世界都是栀子的清香。然后我问她，最喜欢什么花。

　　女子笑颜如斯，指向头顶，就是这栀子花。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只是因为，这一切，都与夏小栀如此相似。

　　但是我没有想到，时间轻巧地转了一下腰，我却又见到了她。那天我和女友逛街，在繁华的街道上，看到迎面而来的、头发上插一朵栀子的夏小栀，多年未见的夏小栀，我爱了这么多年、并且仍然爱着的夏小栀。

　　记得当初，女生大多还没有学会化妆的年纪，夏小栀早已将自己化成百变女王；而如今，夏小栀却素着一张脸，神情天真而清澈，头发也扎成了清爽的马尾，插上一朵栀子。

　　夏小栀的身边有一个男子，我忽然明白所有的改变都是为了他。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目光缱绻，她挽着他的手，浅笑盈盈，眉目如画。

　　我再没有勇气去唤她，于是我们擦肩而过。夏小栀，原来命运是早已安排好的，我们殊途，却无法同归。

　　当我终于从这些逝去的回忆里醒来的时候，眼角有湿润的液体，面前的一捧栀子花却已经枯萎。我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之后，宛如记忆被掏空，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手心里有一朵栀子，还没有死去。似是多年前，夏小栀头发上的那一朵。

　　可我突然记不起，谁是夏小栀？这一朵栀子，又是我记忆里的哪一朵？

　　(《青年文学·下半月版》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