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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西西弗

http://y.sina.com.cn 2005年09月07日 18:51 《青年文学·下半月版》


图/郭晓笛

  文/张佳玮

  他对娴熟地侧身让位的检票员点了一下头,以表达感激,随即将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摆上了车厢。然后他拉住车门两侧的栏杆,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拖上踏板。过道里人们熙熙攘攘,如同桔子罐头里的桔瓣一样听天由命地挤在一起。他陡然撞上人群,引来一片怒目。他的脸堆上了与女孩搭讪时常摆的微笑,努力地蹭入周遭的喧嚷。一身旧制服的列车员像救护车穿越车流一样从另一面摩擦着多角的棱面走了过来,扯着一条高嗓子大声叫嚷:给我往前走!靠着车门干什么?说你呐!他畏缩而又迅速地回了回头,盯了列车员一眼,发觉他是朝着车门旁一个猴子似的年轻人嚷着。他又把头别了回来。他推着大箱子在地上摩擦着前进。矮下身子压低重心, 头也不抬的嚷嚷着:谢谢!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啊,让一让……

  当然都是废话。车厢里已经拥挤到了几无空隙的地步。每个人都大吼大叫,声浪在狭窄的空间中碰撞着,凌乱不堪。列车员们粗鲁的手推着过道里的人群。好像堆货一样继续把人们扔进车厢。人堆后浪推前浪,前赴后继得乱七八糟。脚下绊蒜,手上没根,前后不知是谁的肩膀硬邦邦的,不顾一切的往前推挤。他身不由己,几乎是匍匐在箱子上,被人七手八脚的揉捏推拿。

  昏天黑地。他像被堵住了退路的老鼠,哪里有缝隙往哪里钻。脚下踩着棉花似的飘荡不定,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前面忽然有一个隐约的空隙。柳暗花明。他一把扯住箱子,踉跄地扑向过道的那个空隙,扑通一下坐倒。失去平衡的人大半在挣扎之后会一屁股坐下。而他坐倒另有原因——这就好像斑鸠占雀儿的窝一样,是一种占据的证明。

  情绪定下来后,他抬头,发觉自己坐的地方颇为奇特——火车过道两厢,两个类似于包厢的空间,两个洗手池,只是没有门。他就跌坐在那里。巨大的箱子横亘在他脚边。过道里挤着的人群有几个对他漠然而视。他手撑着箱子站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无法转,。想退回人满为患已达饱和的过道里无疑是痴人说梦。在众人的眼光逼视之下他略为尴尬了一会儿,然后心绪渐次平稳起来,终于达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说到底,也是没有法子呀!

  他累了,在箱子上坐了一会儿。过道里的人群最后一次大涌动,犹如草堆被飓风推挤。他知道火车门关了。 过道里的人有几个开始往水池这里扭身子,可是空间狭窄,难以得逞。他坐在箱子上,望望水池上方的镜子。 镜子里那些过道里的人们——个个的身体都好像被镶嵌着无法动弹的机械人——都对他投以不大友好的眼神, 他转过头来。假想的眼睛依然逼视着他,他被盯得浑身不自然。把箱子往外拖了拖,他站起身来,靠壁站着——空间丝毫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他自己觉得,似乎人们对他高坐在相对没有推挤的地方有所不满。  

  火车开始动了,他感觉得到。这庞大的饱和容器借助着巨大的动力,开始了漫长的旅行。有韵律的颤动感使他开始体会到形成的开始。他站着,开始感到腿麻。看一眼镜子,几个容貌粗豪的民工模样的人都对他狠狠地看着。他低下头。腿的麻木让他回想起刚才,他大声的嚷着:谢谢!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啊,让一让……

  他喊了。喊得很大声。嗓子还疼着。有谁让他了吗?没人理他。是人家把他推到这里来了。他开始有点生气了。他并非爱生气的人。那些刚才对他置之不理的人现在瞪他。凭什么嚷着让一让你们还推,有地方坐了你们还瞪我?他这么一想,就开始腰杆硬起来。他又坐下来,坐在了箱子上。

  坐了一会儿,他又开始不自然起来。假想的目光汹涌着,他若有意若无意的瞄一眼镜子。镜子里的人们没在看他。他们似乎花费着巨大的努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火车呼哧呼哧的声音响着。列车员从过道那头进来喊道:把箱子都放行李架上去!那儿有空儿你们不放干嘛?搁地上多占地儿啊!都搁上面去!快!

  他站起了身子。列车员从人群里钻了过来——人们的身体仿佛具有伸缩的弹性,刚才他难以推开的人群现在自动让了一条路给列车员——他看见列车员站在了过道口,从镜子里盯着他。他心砰砰跳起来。庆幸自己没坐在箱子上。列车员道:

  你,把箱子搁行李架上去。放这儿占地方!  

  行李架没空儿啦!

  列车员旁边,一个穿蓝色布衫在人群里踮着脚勉强站稳的矮个子男人说道。声音像破锣一样。  

  列车员皱着眉头瞅了一眼蓝衫,似乎对蓝衫的多嘴深感不满。列车员又低着头研究了一会儿他的大箱子。点了点头说:那就先放着吧。  

  他轻松了下来。搭讪着点头。列车员又从原来的通道退了回去。好像一只乌龟把头又缩进了壳里。

  他靠壁站着,低着头。手机响了。短信。他打开,是女友的短信:在哪里了?

  火车上。

  他回完短信,眼瞅着发送成功。他把手机又搁回口袋里。头靠着壁,叹气。

  他一向不是个主动的人。小时候小哥们们到新村后面的山上捉虫子,他总是走在最后,预备着逃命。到了后来懒了,就每每告病,躲在家里看电视。这习惯根深蒂固,小学初中高中,没有同学到过他家。他不开口邀请,人家自然也不好意思自己厚脸皮来。凡事都是随顺着人家的意思。除了追女友的那几天,是他一生中难得疯狂 的举动。但是追到手后,又恢复原状了。

  和女友在两地读书之后,打的电话大半倒是女友打来的。他隔了一段儿,觉得过意不去了,就主动打一个电话,三言两语又挂断。女友到他的城市来过两次,而他倒一次没去过女友那里。

  两地读书之后他就预备着女友和他分手。也不是他的愿望,而是一种感觉。他知道分手是迟早的事,可是自己又不肯多说。等着女友宣判罢了。每次打电话之后都惊异于女友的态度还是很热切,似乎没有分手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在等待。这次回去,他是预备着女友和他分手了。  

  过道里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抬头,看见是那个蓝衫。蓝衫对他友好的微笑着。他把已经开始蜷曲疲惫的身子展开了,点着头。什么事?他问。

  我洗个手。蓝衫说。  

  他点了点头。把箱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自己尽最大力气贴着壁,把箱子提起来,抱住,往自己身上压,让出一点空间来。蓝衫从狭小空间里钻进来,快手快脚地开了水龙头,一边伸手洗着一边向他微笑。他努力撑着箱子,姿容尴尬地向蓝衫微笑。蓝衫洗完了手,侧身走了出去,帮他扶着箱子:哪,拿下来拿下来,小心小心。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他说。  

  蓝衫的手扶着箱子放下。蓝衫的脸色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蓝衫显然已经感觉到了,箱子并不重,可能还是空的。他有点心虚。箱子里只装了两本书和一件衣服。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放在背包里的。蓝衫钻回了人群,重新踮起脚,对旁边的人开始耳语。他没敢多看。他猜到蓝衫会说什么。蓝衫也许在说:那小子提那么大个箱子占那么多地方,里面根本就是空的!挤死我了,他倒自在。  

  存着这念头,他有点负疚感。此后又有人来用水池时,他就格外歉疚又格外卖力。秘密被揭穿之后,他感觉自己比人矮了一截。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一副得罪过人的样儿。不知为什么,蓝衫来过后,来用水池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一一满足,满脸恬静淡然的微笑。  

  先是一个穿T恤的大汉过来,一声不响地向水池蹭身子。他提起箱子之后,大汉一眼没向他看,自顾自把水放得哗啦啦响,慢条斯理地把手洗了一干净。洗罢了手,又意犹未尽地捋起袖子,把长满黑森森毛的手臂擦洗了一遍。如此周折一番,最后方洒着水珠施施然退了出去。接着来的是一个干部嘴脸的方脸男子,他动作细谨,整个人像一汪黄油一样抹到水池旁,取出一包已经开过封的餐巾纸,从里面抽出两张已经发皱的,蘸湿了水,细心地对着镜子抹脸,又擦了手,然后一心一意地从镜子里看自己那张方正端严的脸蛋。

  完事之后,将餐巾纸团起来扔在水池边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被毛虫刺了一般退了出去。接下来的乃是一个头发染红的年轻人,晃到水池旁,对着镜子翻弄着头发,又龇牙咧嘴地自己看了看牙——何苦看什么牙呢?他不由想,不过还是未宣之于口——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开始慢悠悠地吸烟。他皱眉。他不喜欢烟味。

  红头发的年轻人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然后把烟头掐灭在水池中。他走后不久,又一个妆化得让人看不透年龄的女孩儿钻了进来,细看不过十六七岁,却一脸妖魔鬼怪的模样。辫子结成极繁丽的花样。她细心的放水洗手,然后开始补妆……  

  如此,他一次次的把箱子拿起来,然后放下,然后再拿起来……蓝衫在不远处看着他,嘴角依稀带着一丝狡黠……他不得消停,极为疲惫。糟糕的是,如此情境未有已时。他很想到人群里去挨挤,那就不必如此不断被折腾。然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空间,没有退路了。欲进不能,欲退不能。而他也不可能有底气去拒绝那些要用水池的人。  

  ——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杀死了宙斯的儿子并且吞噬了尸体——虽然你知道,宙斯有许多许多私生子,但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轻慢他——西西弗被判每天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但是石头一上山就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惟有日复一日的推着石头。如此者永远永远——  

  恍惚之间,他也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永远……他自己跌入了如此的处境。永远无法摆脱——也许真的,真的,永远无法摆脱。  

  过道的对面水池处发出了吵闹声。他可以听到一个男子因健康而中气十足的骂人声:少跟我说这个,老子就是不干!你有本事扔我下去呀!

  一个尖细的妇人嚷:你怎么这么没公德心?

  一个粗猛的男子声音:你这人怎么耍横啊你。你……

  他朝对面看过去。密密匝匝的人群臃集于斯,他看不到对面水池的情景。

  列车员不知何时蹭了进来。他又一次吃力地扶起箱子,等待列车员洗手。他问:那边怎么了?  

  哪边?

  那边,对面水池。  

  哦。列车员面无表情地说。有个无赖坐在那儿,人家要洗手都不让。没法子,这种二皮脸。车厢这么挤,拿他没法子。你这个小伙儿人不错。你举着累了吧?我一会儿洗完了就走。  

  他苦笑。  

  列车员离去之后,他将箱子放下,然后头靠着壁。双臂发麻。胸腹之间在颠簸与挤压之后,已经消失了初时的活力,他疲惫到近乎虚脱。前方还有无比漫长的路要走。而他还得一次次地托起箱子为人让路,一如西西弗一次次地将石头推向山巅。西西弗犯了错,可是我犯了什么错?他想。这是他自己寻觅的空间,自己在这里留下,然后自己甘愿一次次地重复着令人疲惫的劳动。不是谁的错。但是他自己也没有错。  

  在一片昏沉之间,他想到了遥远的女友曾经的话语。彼时他正在排队买电影票,却屡屡被几个小年轻插队加塞。女友那具有咏叹调般的气势和层出不穷的排比句曾经令他在众人云集的目光下深感难堪。

  你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总是爱把自己放在不利的位置上。你总是不喜欢改变也不喜欢拒绝。你老是这么随随便便。你什么时候才能硬气一点呢?  

  这不是我的错……他想。也许是。也许不是。就像多年以来我一直习惯的方式。使我陷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思维的定式。就像即将等待着我的分手,还有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漫长的旅途。

  黄昏降临。火车依然在行进。所有的人都已开始疲惫并沉沉睡去。而在水池旁狭小的空间里,这个西西弗靠在了壁上,安静的闭着眼睛,他在等待着扮演未来漫长旅途之中需要不断扮演的坚忍角色,并且预备着沉默的接受着一切。在直到午夜时分,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而在电话的铃音之前的漫长时光之中,他就是如此这般静静沉浸于自己命途多舛的睡眠。

  张佳玮,网名信陵公子,1983年生。上海某大学就读。著有长篇小说《倾城》、《加州女郎》。

  (《青年文学·下半月版》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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