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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朵水仙花Seven Daffodils

http://y.sina.com.cn 2004年02月26日 17:24 四川在线-四川日报

  作者:沈璎璎(小说)

  都说老师的孩子是有特权的,而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的特权。那个春天的早上,父亲撩起门帘,我看见院子里他瘦弱的身影,很夸张的把半只馄饨吐回碗里。父亲手下的英语课代表一向是女生,那些顶着马尾巴蝴蝶结的漂亮姐姐。这个穿着破旧白衬衫的衰神,从哪里冒出来的?

  当我扬着头从他面前冲过去上学的时候,他的眼光在我脸上滞了一下,好像看懂了我诡异的笑容。

  初中时我是学校里的女太岁,领着手下一群妹妹,天天跟那帮男生叫板。初二时把年轻的数学老师轰下讲台,最终换老师,还不是我的杰作。班主任只是象征性的管管,一面我父亲是这所省重点里的招牌老师,另一面我门门第一的成绩和一大堆竞赛奖状,在那里摆着。

  下午放了学不回家。反正父亲也忙着给他的学生补课。五楼上的天台很空旷,锁着,寻常没人去。我视那里为我的领地。翻过铁门进去,趴在栏杆上,一直可以看到小城的尽头,远远人家的蔷薇花,东海的潮声拍打着渐沉渐暗的暮色。

  下楼来路过高中部的黑板报,看见蓝粉笔的花体字:

  “I may not have a mansion,I haven’t any land

  Not even a paper dollar to crinkle in my hand……”

  十来岁的我喜欢诗,尤其是英文。我掏出了纸笔。

  “好呀,抄是要给稿费的!”

  吓了一跳,这个人烟稀少的钟点。看见个竹竿一样的人晃出来,咧着嘴鬼机灵的瞪着我。

  我理直气壮:“我要去拿去问问王老师的。”王老师就是家父其实而已。

  这下子轮到他吓一跳了:“你别问了,这只是一首歌的歌词。”

  我得意非凡:“歌词也敢拿出来凑数,嘁!”

  “功课太忙,懒得自己写了。”他摸摸脑袋,“不过,这个Seven Daffodils不是很美吗?”

  原来是高三的。我扫了一眼黑板:“这个单词什么意思啊?”

  “Daffodil,水仙花。七朵水仙花。”

  “水仙?”我一听就来劲了。我们这座海滨城市,自古以盛产水仙著称。一到过年,父亲的院子里摆满了都是,其中不乏名种。

  “不是你想的那种水仙。西洋水仙是金黄色的,野生的长在高山深谷里。在英国诗人华滋华斯的笔下,它象征敬爱。”

  月光的项链,松枝的枕头,七朵水仙花。

  那天下午我在操场边上捉住了他。这回我已经从父亲嘴里知道,他就是高三年级大名鼎鼎的尖子周林。我有点懊恼,以我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本事,居然直到今天才认识他。父亲说这孩子是不爱出风头那种。

  “你把那首歌唱给我听听!”

  周林拧起了眉毛不肯。女太岁那里这样就善罢甘休了:“你要是不唱,我就告诉爸爸去!”

  “我唱歌很难听,会吓死你的。”他拔腿就想溜。

  “不怕不怕!”我拎起书包——开追!

  最后还是唱了,他觉得实在没必要跟初中小女生纠缠。其实他唱歌虽不如我,还算满不赖,不跑调,还有一种清润的味道。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那一刻我闭了眼,看见学校后面的山坡,被他的歌种满了黄色的花朵。

  我偷着跑了几回城西的旧货市场,弄了一把吉他回来,藏在床底下。我跟死党们厮混的时间减少了。她们发现我有了新的爱好。每天傍晚,我家的房顶上,趴着似人似猫的一个动物,勤勤恳恳的捣弄一只旧琴,一边还咿咿呀呀的发出一些鸟语。

  父亲踱过来,看见我面前的歌本,全是英文字,想说又不好说什么。

  然则唱着唱着又不耐烦了,忽而觉得好空虚。蔷薇花在暮色里孤零零的红艳着。看看细细的手指,十几天下来都生了茧。父亲过来说:“别唱了丫头。明天周林住到我们家里来,准备高考。你给我安静两个月,不许影响人家。”

  琴箱里嗡嗡作响。

  我家房子大,周林住在离我最远的一间。我很听话,从来不去打扰他。睡着以前,撩开一角窗帘看看,他房里的灯还亮着。早上还没睁开眼,又听见他读英语的声音了。高三果然辛苦。每天早饭时见一面,清朗的脸上弥漫着疲惫,一忽儿又上学去,很安静的不讲一句话。父亲说学校宿舍里条件太差,根本不能好好休息。周林的家很远海滨的渔村里,只有一个母亲。

  “家里条件不好,学习还这么棒,还能把英文学好!哪像你,就知道吃喝玩乐混日子。丫头你要向人家好好学习。”父亲说。

  嗯,嗯,好好学习,一定一定。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快要中考,父亲倒把自家女儿给忘了。不过他知道我聪明,从来也不操心。

  我抚着吉他的琴箱,没有声音,发出木头的香气。书本漫然的堆在窗帘下。天气渐渐的热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绿的恼人。

  死党们有时候问起你们家住的那个高三尖子生,我把周林的一些事情讲给她们听,从细枝末节里找出笑话来,大家哈哈大笑。其实,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晚上父亲辅导去了,我悄悄的爬到房顶上去乘凉。院子里很静,我伸开胳膊,大声叫喊“呀——”打算趁着一口气,把胸中的郁闷统统吐出,像古人的“啸”。

  “吓死人了。”一个声音懒懒的响起来。

  张开的嘴差点合不上。这个衰神!

  然而我反应很快:“好哇——你不去上晚自习,不在屋里看书——”

  “我只是透一会儿气。别跟你爸爸讲,嗯?”他眼角笑笑的恳求我。

  “好!”我慷慨答应。

  他低了头又不说什么了。我想他一定很累,也就不烦他,静静的坐着。晚风很清爽,蔷薇花优雅的凋零着。我忽然想起水仙,那种山麓上漫然的金黄色的。

  “周林,你将来要干什么?”我问。

  “学医。”他说。

  我摇摇头,无法理解:“不学英文吗?”

  “医生是一种很踏实的工作。做人应该踏实一点。”

  我忽然跳了起来,好呀,他是不是讽刺我从来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

  “别这样,大小姐。”他呵呵笑了。

  “我告诉爸爸去!”我尖叫道。

  他不安起来:“别,千万——不然我唱歌给你听,Seven Daffodils?”

  我转身跑了,不知怎么了,我不敢听他的歌。真的不敢。那天晚上,我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他的灯熄灭。

  天越来越热了。我蜷在藤椅里背功课或者偷看闲书,一动不动的,身上一层汗。“心静自然凉”。一听见这种老人言,我就又炸开几个痱子。

  为了表示对季节的不满,我开始短衣短裤并且光着脚在院子里晃悠,跟花草们比赛谁不怕热。每到傍晚父亲满院子洒水,过一会儿清凉无比。“丫头你给我把鞋穿上,小心得病!”

  “鞋丢了!”我异常骄傲的宣布。

  “那就自己去拿一双,快!一会儿我要查你功课了。”

  我扮了个鬼脸。拖鞋们都放在卫生间门口的一个架子上。我蹲下来翻找。卫生间的门帘挂着,里面哗哗水响,周林在里面吧。我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看见帘子下面一双脚,赤裸着,也没穿鞋。

  “你要不要拖鞋呀——”我随口说。

  水声停了,没有人回答。

  那双脚动了动。瘦棱棱的,青白色沾满晶莹的水珠。

  他是知道我在外面的么?却不敢说话,隔着一层濡湿的布帘子。

  水从里面缓缓的流淌出来,湿了我的脚尖。

  我竟然在那里愣住了,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最近读过什么:“青青山脉的手臂,挽一弯湖水玉琢的妆镜……你是那梦中蓦然惊见的水仙……”

  “丫头——丫头——”

  父亲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忽然醒过来,抓起一双拖鞋就跑了。

  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盛夏,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医学院,北上去了。我则直升本校高中。女孩子大了知道收敛,也要好好学习了,不再玩吉他,爬屋顶。大家都说女太岁转向了,每天关在家里看书,名门闺秀似的。

  过年时父亲的桃李们从大学里回来,水仙花的盆景摆了一屋。我把自己关在偏房里做习题。他从没来过,我茫茫然的。有人说周林怎么这样,父亲淡淡一笑。回头却似不经意的跟我讲,周林家里困难,回来一趟不容易。何况医学院的功课是很紧的,这孩子的路很艰难啊。

  三年后我跟父亲闹翻了。大学我要考到北京,父亲不肯,独生女儿舍不得走这么远,北方生活那么苦,空气又干燥。我非要,非要,拿出收藏多年的脾气来,不把志愿表给他看。父亲找到班主任,合谋改了我的志愿。

  拿到厦大通知书的时候,我哭得好悲伤,觉得一生都已经结束了。秋天到来的时候,却继续留在飘满了水仙花香,似是而非的城市里。

  大学里无所事事,一度昏天黑地的看武侠。岳灵姗死了,狠狠的伤感了一个下午,后来就觉得很无聊。原来少年时的爱情大抵相似,只是落在每个人眼中会出现一些特别的情景。忘不了的,其实总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记忆。所谓水仙花的传奇,大概只有我自己相信。有一年回家,没头没脑的听人提了一句,周林跟他女朋友分了手。我心里一咯噔,竟然想不起他的模样来。原来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北方的天空,是十分清旷的吧?

  后来自己有了男朋友,又分了手。大四时独自折腾了一年,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英语派上用场,我拿了全奖出国。父亲已退休,老了,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和他终究谁也没提。

  再后来,我在大洋彼岸,过着飘摇不定的生活。

  去年回国探亲,却是在北京下的飞机。头一次来到这个北方的城市,果然天很蓝很干净。一个中学死党要临产了,在东单那所大医院。我说你怎么有本事到那儿去生孩子?她讲是一个学长帮的忙,是周林。

  周林毕业以后,没有出国——当然他家的条件也不可能出国。留在了这家辛苦严谨的医院里工作。去年做内科总值班,忙得一塌糊涂。抢救一个垂危病人的时候,血喷到了眼睛里,感染了——那病人是乙肝大三阳的。后来就病倒,一直休了半年,这才刚刚回来上班。

  娶了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孩子两岁了,放在外婆家里养着。

  朋友产后,他匆匆过来一趟,晦暗的面庞,眼角几根皱纹,几乎有些秃顶。跟主管大夫问了几句就走了,果然很忙的样子。

  我画了烟雾装,波西米亚的大披肩,俨然一个海派美女。他的眼光似乎在我脸上滞了一下,然而就掠过去,是不认得了。朋友忘了介绍,半天才想起来,咦你爸爸还教过他的吧,怎么招呼也不打?

  我摇摇头,看见他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处,这一年他不过28岁吧?

  秋天重来时,我辞别白发的父亲,回到海那边。开春后,一帮朋友相约去内华达旅行。看大峡谷的落日,苍苍茫茫的云层下面,闪动着江河的光芒。

  “看,daffodils!”同伴中忽然有人叫了起来。

  大家跑过去。果然,那边山麓开满了金黄色绚烂的花朵,淡淡的芬芳在空气中流转。水仙花,英国诗人的水仙花。我轻轻的捧起其中一朵,看见它清朗的花瓣上,沾着轻盈如泪的露水。

  此时耳边似又响起那清润的旋律: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PS:歌词

  I may not have a mansion,I haven’t any land

  Not even a paper dollar to crinkle in my hand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I do not have a fortune,to buy you pretty things

  But I can weave you moonbeams,for necklace and rings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Oh!Seven golden daffodils,all shining in the sun

  To light the way to evening,when our day is done

  And I will give you music,and a crust of bread

  A pillow of piney boughs to rest your head

  飞天问我借英文歌带,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喜欢过的这首歌。吉他伴奏,纯净的嗓音,简单的歌词,真挚的意境。在街上晃了半个小时,回来就敲出来这个初恋的故事。好像是《天孙》的人间版,只不过,写现实世界的故事,我不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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