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托着腮，闭上眼睛，坐在风儿轻盈地吹着的门槛上。我坐在这里等我爸爸，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还没回来。爸爸总会给我带来几截墨绿色的硬邦邦的糖蔗，或者一把咸咸的熟花生，如果是在夏天，可能会是石榴。我冰凉的青石条门槛上，屁股也是冰凉冰凉的，我想想躺在上面睡觉，这样，梦也会冰凉冰凉的，但是我怕我睡着了，爸爸回来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抱到屋后猪圈边的草垛上，爸爸跟我开过几次这样的玩笑。我喜欢和爸爸开玩笑，但是那一截一截的糖蔗要是被哥哥姐姐先挑走了，我就只能分到很短的一截，而且是青绿青绿的糖蔗的尾。

　　但是，现在是夏天，我猜爸爸晚上给我带的肯定是石榴，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想像着石榴的香味，想像着我们家要是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就好了，我可以爬上去，把熟透了的黄橙橙的石榴一个个摘下来，扔给站在地上的爸爸。

　　说实在的，要是爸爸什么也不给我带的话，我不是会在这里等他回来的，因为我不坐着等他回来，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姐姐她们都上夜课去了，哥哥他们白天上完课，晚上就趴在八仙桌上温习功课，或者练习毛笔字，我还没上学，但是我知道，他们写得没我好，可是却喜欢对我指指点点，这闹得我很不高兴，他们还会告诉妈妈说，我又拿没有洗干净的毛笔在墙上乱写乱画了，虽然妈妈每次都没打我的屁股，但是我还是得嘟着嘴巴低着头听她的训话。

　　可爸爸是打我屁股的。我多希望爸爸回来啊，回来打我的屁股。爸爸每次回来都被我截在青石门槛上，然后他会把肩上背着的木工具箱搁在光滑的长着青苔的泥土地上，然后用他那粗大的龟裂了的手把我拉到他脚下来，顺势把我的裤子脱下白花花冰凉凉的一截，然后照着啪啪拍打了几下，接着就抓着我的下腋，把我提到肩膀上，举到贴近瓦房的木椽天花板上，然后我咯咯咯咯地笑着。呵呵，其实我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在爸爸的头上撒一泡尿，跟爸爸开玩笑，帮爸爸洗洗澡，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干的话，爸爸就会再把我轻轻地放下来，啪啪啪拍几下屁股。可是我没这么干，当爸爸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脚下，闻着他在烈日暴晒的石头上趴了一整天的汗臭味。爸爸脖子上常年挂着一条被汗水浸渍成灰色的毛巾，上面写着“建设山美水库”几个斑斓的红色字迹，毛巾已经被爸爸的汗水浸透了，破了几个洞，但是，它确实挺好闻的。那时候我就想，我长大了就像爸爸一样，当一名每天都挂着汗涔涔的毛巾的石匠吧。

　　我醒来的时候确实有一点出乎意料，有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小鸡站在我的鼻梁上跳舞。这次出我意料地被爸爸放在鸡圈而不是猪圈旁边的草垛上了，爸爸那鸡圈里堆了一点淡淡的鹅黄色的稻草，就把我放那里了。我们家鸡圈的篱笆上，和隔壁邻居金星家的灶房里一样，都写着“鸡鸭成群”，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家猪圈里的那副“灶君司令”的大红春联也是哥哥搞的鬼，我们生产队里，大概只有我两个哥哥是识字的。我就这样跟鸡鸭成群地躺在鸡圈里。我醒来的时候几只母鸡正在地上欢快地刨着黑糊糊的夹杂着鸡屎粒子的泥土，他们大概也高兴自己的圈里来了个新伙伴吧。红尾巴的大公鸡则翘着尾巴欢快地和我们家的小土狗四下奔走。我把袖子凑近闻一闻，臭死啦。准是刚才那只跳到我鼻梁上的毛茸茸的小鸡搞的鬼。

　　我一醒来就听到门口“突——突——突——突”的声音了，那是爸爸的鼓风机。我站了起来，抓一把稻草狠狠地抛向天空，鹅黄色的稻草撒了一地，鸡圈里鸡飞狗跳的样子，我生气地跑回屋里换了件丁心尼格子上衣，我撅着嘴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

　　吭吭，爸爸，这下你完了。

　　我到门口的大土坪找我爸爸，我赤着脚像小鸟一样冲到爸爸的煤炉边的时候，爸爸的石匠朋友们都冲着我哈哈哈地笑。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件事显然不是爸爸一个人干的。爸爸的朋友们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他们看到我怒气冲冲的样子，都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满意。

　　“爸爸，你怎么把我扔到鸡圈里。”我像葫芦娃一样双手插在腰间，我想，当时我这个疾恶如仇的动作肯定很滑稽，要不叔叔们也不会如此笑得前俯后仰。其实，那时候，我关心的并不是谁把我弄到鸡圈里去，我想问的是“爸爸，你给我带石榴了吗”，但是这么多叔叔在这里，我就不好意思问了。

　　爸爸坐在矮矮的小一脚凳子腿上，你那结实的屁股把凳子包得满满的，只看见三只矮矮的凳子腿。爸爸回头跟我笑了笑，然后伸手继续拉他的鼓风机，鼓风机突突突突地响着。因为爸爸有这么一个木制的鼓风机，他的石匠朋友们老来我们家的炉子煨铁砧，碳火冒着红彤彤的火舌，十个铁砧插在上面。爸爸的脸也被火炮照耀得红润红润的，他的胡子拉杂在嘴唇边，随时都想把胡子吃进去的样子。火候到了的时候，爸爸用那把特制的夹子把被烧得红彤彤的铁砧铆了出来，爸爸像铁匠们一样拿他的锤子在空中轻松地挥舞起来，锤巴在爸爸的手里像长在地里的一根稻草，迎风飘摇。爸爸的手是酱红色的，粗大，结实。我趴在爸爸汗涔涔的背上，爸爸的手一扭一扭的，我的下巴在他的左肩膀上一颤一颤的。在爸爸的背上趴了一会，我忽然想到爸爸的木工具箱。果然有一个石榴，它呆呆地躺在里边，已经被爸爸的铁砧压扁了。

　　我吃一口，舔一口，听着鼓风机缓缓的突突突声。我靠在家门口的石磨下，望着干净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石榴的香味飘渺般进入我的梦时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把铁砧锤得很锋利了。爸爸把铁砧一只只排在水漕里，铁砧在只有一厘米深的白石水漕里稳稳地站成几排黑色的列队，爸爸的鼓风机声音停了，他的汗水从黑白相间的又粗又硬的短平头发下流出一条道道来，每一道都爬出了一条河流。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屁股后跃过青石门槛的时候，天空也已睡眼惺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