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委员小A把我们几个叫到门外，说她不能继续给我们排练健美操了，家里出了点事情，必须得回去。她的声音很低，眼角有泪水在荡漾。我轻声问：“怎么了？”她寒暑假从来不回家，一直在学校周围找工作，什么活都干过。这次肯定发生了重大变故。 “我爸得了重病，叫我回去，外公外婆都已经在我家了。”她揩干泪，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的。只是这里的事情都要交给你了。我下周也许不会回来，你们好好练啊。” 我点点头，转身进了教室。因为鼻子里的PH值大于7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哭。 我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爸爸病重时我没有哭过；家中负债累累时，我没有哭过；妈妈叫我辍学时，我还是没有哭。我觉得我已经够麻木不仁了，可是我却总是轻易就为别人的故事感动得哭了。大一刚来时，我跟其他人一样，对小A的感觉不怎么好。具体原因也不好说，是她声音太娇气了，人太做作了，还是别的。反正她人缘可能因为上述原因大打折扣。其实她早就想当文娱委员了，只是只要我去竞选，就一定没有她的份，这次是我主动退下来的，因为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彻底改观了。以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的感觉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她喜欢上班上同学林，林长得很帅，但是并不喜欢她。所以很多次都风闻小A又在潇水河边寻死觅活了。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被人扶回来以后，在隔壁抽抽嗒嗒，一边哭一边背台词一样：“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很坚强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那天晚上我们都没睡着，纷纷议论着，都觉得她太夸张了。本来从一开始林就对她很冷淡的，她还是要缠着不放，吵得大家都睡不好。后来改选，我也不想连任的，但是一看见她上去，我就忍不住了，结果还是我得票数目多。先入为主的观念始终没有从我的意识里淡化。
一天一天的学习生活都没有把我们拉近过，我想如果不出问题，可能走完大学四年，我们依然会形同陌路。她开过超市，做过家教，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顽强的生存力。我呢，别的能力没有，但是就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所以很多人一见我就觉得我像他们某个同学。我通常只是笑笑，已经习以为常了。大二第一学期那个暑假，我没有立即回去，在学校呆了一周，想找点工作。这么大了，也该学习独立了。而且对家里即将来临的不幸有着某种程度的预感。我在中介公司交了几十块钱中介费，花了三天的时间去联系，结果满怀失望地回来。外面的世界远不及学校里的单纯，我发觉自己不能放下的东西太多了。同学要我去找小A，说不定她经验比我丰富，门路比我广。在此以前没有深交，可是没想到她很热情，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带我去她做事的地方。女老板胖得像水桶，一脸揶揄的笑让我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小A还在拼命替我说好话，我内心很感激，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久我就离开了学校，回衡阳。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爸爸的病还没有确诊。我忍受不了心中的压抑，为自己的无能和那个暑假给了我的无比鲜明的记忆。在一堂写作课的序幕里，小A讲起了她家里的一点故事，说她最疼她的爷爷不久之前去世了，临死前还叫唤着她的名字，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孙女在遥远的地方念书，身体又那么娇弱.....她说她很后悔没有去见爷爷最后一面，不过她真的希望自己会很坚强很坚强，因为世上曾有人那么地爱着她，她没有要家里的一分钱，她要让九泉之下的爷爷看到，没有扶助，她也能够很好很好地活着。那一刻，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抬起头第一次直面小A，仿佛第一天才真正认识。
去年国庆节前夕，妈妈打电话过来，说爸爸在衡阳中医院动手术，手术已经成功了，问我要不要回家看看。我当时已经买好了去长沙的火车票。妈听说之后就叫我去长沙散散心也好。从高中开始，我的性格变得比以前更加孤僻，老是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昏天暗地地看书，或者发呆。如果有朋友叫我出去玩，妈妈总是全力支持，她怕我闷出病来。其实我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热闹而已，在热闹中常常会迷失自己。所以我宁愿当个小哑巴，独自对着那些寂寞的如同我的呼吸的书。那以后我都没有回去探望过，虽然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是我是实在不知道回去能干什么。我从来就不能跟爸爸和平共处过，如果妈妈跟弟弟都外出的话，我跟他多呆一日我都会觉得别扭。我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因为一说话就有争吵。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的专制粗暴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的伤害。一直到17岁，他还把我当小孩一样训诫，骂得那么刻薄，我对自己说我要恨他一辈子。所以尽管他在很努力地供我念书，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感激他。我总觉得他是有目的的，他只是把我当作他投资的对象。
高考我故意纵容自己，我不想上大学，我只想早日脱离他的恩惠，哪怕是流落街头，为那一天，我已经等了好久。填完志愿后，我去了高中同学家，我无脸见他，我很多次想过要去自杀，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挂念任何人，也没有人会很在乎我，从小就是这样。别人的恭维或是赞美从来不会给我带来些微的得意，因为爸爸的一句责备，我所建筑的一切自信都不堪一击。呆了三四天以后回家，妈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爸一直在家里嘀咕，骂骂咧咧的，没人受得了。我冷冷地望着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了。拿到大学通知单的时候，我心如死水，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结果被那一张薄薄的纸就给轻易证明了。我不想再说什么，那正是我想要的。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就是要看看爸爸那张失望的脸，要他愤怒地把我赶出门去，那样我就再也不欠他什么。走出学校以后，我跟朋友平去了县城见她的一个网友。当时天气很热，我们想在超市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凳子很脏，除了通知书，我们没有带纸。我把里面的一张纸抽出来给她抹桌子，抹完后准备把它丢掉。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阻止了她。她是我最贴心的朋友，我所遭受的一切她都明白，而且我当时态度很坚决，她都帮我联系好要去的地方了。可是那一刹那我阻止了她，不管怎么样，我读了那么多年书，那张纸都应该拿给爸看看。平没说什么，递给我，背面已经很脏了。那天晚上爸爸在一个劲地抽烟，他问我到底是念书还是去打工，我不置可否地冷笑：“你实在不想让我念的话，就给我五百块车费，让我去呼和浩特。”说完我就走开了，我怕自己不够坚强，为那次出走，我已经计划了好多年，我不能一下子就放弃。
走出去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在跟爸说：“看来她还是想念书......” 我是个孬种，我等待了那么久的事情我竟然没有去做，一想起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去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帮助，我就有点动摇。霎时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前途未卜。爸将我送到现在的学校，除了必要的东西，我们没有说过其他的话，甚至一句叮咛。爸走时我也没有去送他，多少年已经习惯了。如果要表达什么，反而显得陌生。在校园的时候时常会听到一首歌---“总记得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 半壶老酒/都说养儿为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流......”每次听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父亲在为我付出，而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我们都是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抓起电话说一句“我想你”都是太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爸爸的确一年年地老了，脾气再没有以前那么暴躁了，有时候甚至妈妈没有想过的事情他都替我考虑到了。我却觉得不习惯了，我已经在他的打骂声中那么刀枪不入，在麻木中坚强了，感情的堡垒不能这样就轰然倒塌。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死不认输的。现在我知道了，感动我的不是小A，而是我心头一直就存在着的另一个自己。二十年来我一直回避她，不敢面对。 隐约中回响起小虎队的歌---“那年的夏天我们都是十七/想飞的日子总是有风有雨/为何会流泪/谁也弄不清/也许只是太年轻/总是想知道世界还有什么/流浪的感觉也许才是人生/日历终究一本换过一本/不知不觉也一生......” 我在歌声中想起那些阳光灿烂的少年，想起我曾经走过的风风雨雨的日子，岁月的忧伤，压在心头，挥散不开。高高的白桦林，有我的青春在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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