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林

　　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闷热。我心里也如这夏日一般燥热不安。毕业越来越近了，许多同学都在动用父母的关系，为自己的毕业去向而奔走。而我却只能像一头困兽一样干着急，我的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要说县里的熟人，就连村里的干部也不认得他。我知道没有关系，就只能任由命运把我发落到偏远的山村小学了。

　　班主任在班上吹风：县一小准备在我们班要一个音乐老师和一个语文老师。大家心里都清楚音乐老师非江莲莫属，她不仅是校学生会文艺部长，而且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语文老师肯定是罗晓明，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他爸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他不留城还会是谁?

　　我的心头压着一片阴沉，夜里老做噩梦，梦见江莲跟罗晓明走了。罗晓明风度潇洒，整个儿一个公子哥儿，许多女生都对他有好感，他却一直在追江莲，说不出为什么江莲对他却是不冷不热，倒经常喜欢跟我聊天。尽管我对自己很自信，我不仅是校学生会学习部长，而且主编着一张校报，常有作品出现在省市报纸上，但我有自知之明，面对江莲的温情目光，我只能装作浑然不觉，而心里清楚自己是爱着江莲的。

　　下晚自习了，我立在走廊里，望着满天的繁星，禁不住长叹一声，无奈而焦灼。江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想什么?”我苦笑一声：“能想什么!看星星。”江莲低声地说：“我真的希望我们俩人都能留城。”我看向她，她也不躲避，夜色里我读懂了她的意思。我却慌乱闪开了目光，一言不发。“你要争取呀!”江莲说着走开了。望着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我突然想大吼一声，但终究只是咬紧了嘴唇。

　　我回了趟家，向父亲说起同学为了毕业去向忙着找人的事，父亲抽着他的旱烟杆不发一言，缭绕的烟雾把他满是皱纹的脸遮掩得苍老，我不忍心父亲为我的事难受，正准备走开，父亲说：“明天我去找找五叔。”

　　五叔曾是教育局长，现在退休了。说起来是父亲的堂叔，平时却很少走动，毕竟他们之间有许多的东西隔着很远。白天是不好找人的，只有夜里去，我家离县城有五六里路。太阳一下山，父亲就催我动身。自然是不能空手去，两只鸡、四斤芝麻什么的，又买了一些烟酒，装了一蛇皮袋。我说：“我背吧。”父亲说：“你背着不像。”

　　到城里，夜色已经很浓了，灯光把城市装饰得辉煌刺眼，一路打听着，终于进了五叔家的门。五叔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父亲进去，动也不动，只说了一声：“你来了。”父亲站在那里便有些尴尬，因为看着光滑的地板，他不知道把蛇皮袋放在哪里，我顺手拿过蛇皮袋放在门边。

　　父亲掏出烟递过去，五叔摆摆手，眼睛依旧盯在电视上。我站在一边，看着父亲那谦卑的样子，心里突然一阵难受。掏出的烟却不好放回，父亲大概是想自己点上，可能是由于紧张，双手抖着，老打不着火。五叔问：“你有事啊?”父亲说：“是这样，崽俚今年师范毕业，听说有两个留城指标……”父亲还没说完，五叔就说：“不会吧，师范生一律分到乡下。”父亲忙说：“是，是，留不了城，就是分在了县城附近也行。”五叔终于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已退下来了，局里的事我都不管。”说着咳嗽起来，父亲便知道自己抽的烟呛了五叔，忙习惯地把烟放在脚底下踩灭，五叔一个冷冷的眼神便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光亮的地板上有一摊黑色的灰，父亲忙用手抹，地板上的黑灰团更大了。五叔说：“算了。”父亲便尴尬地笑了：“我这……”我突然有一种逃走的愿望。

　　父亲脸上便有一种失望现出来，可依旧带着一丝极不自然的笑。我用目光暗示父亲走，父亲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但似乎不甘心，依旧说着话儿，可人家爱理不理的样终于使父亲彻底地失望了。他站起来。五叔说：“那东西你带回去。”父亲说：“他五叔，一点小意思。”见父亲不拿走，五叔才起身拿过蛇皮袋往父亲手里放，推让之间，我一把夺过蛇皮袋，很快地走出门去。父亲赶上来：“你怎么不懂礼?”我气恨地说：“那种人，宁愿给狗吃也不给他!”

　　走在田野里，蛙声如潮，父亲很快地走着，却不做声。我知道父亲心里不好受，可我又不知怎么去安慰父亲，只有一种悲怆在胸间涌动。快到家的时候，父亲突然停下来，自责地说：“爸真没用!”我一抬头，看到父亲眼里的泪花，心里疼痛了一下：“爸，你尽力了。”停了一会我又说，“我有办法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不想让父亲为我的事有心理负担罢了。

　　开过毕业典礼，同学们似乎都有些兴奋和激动，而我却是满腹愁云。江莲问我：“有什么眉目吗?”我自嘲地一笑：“我是一粒沙，风把我吹到哪我就落在哪?”“你怎么会这样?”江莲说。“我就这样!”我扭头就走。

　　开始夏收了，烈日下，一家人汗流浃背地收割。歇息时，我闷闷地坐在一边，父亲走过来问我：“毕业的事怎样?”“我说了不用你管!”我没好气地说。父亲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怪爸没用，可爸……爸是没用，让你受屈了。家里还有这几年积下来的五百块钱，你拿去找找人吧。”我眼里突然涌起泪花，忙转过身去。我不愿父亲看到我落泪。

　　这天夜里，我就带着五百块钱，骑车来到了我的实习指导教师刘老师家。实习时，听她说她和教育局人事股长是同学。因为刘老师的爱人抽烟，便在街上买了一包烟。刘老师对我颇好，二话不说，就带我去那股长家。我说：“买点东西吧。”教师想了一下：“也行。”我一摸口袋，天，不见了，大热天里我吓出一身冷汗。一想，肯定是买烟时被身后的个小青年摸去了。见我惊吓的样子，刘老师便猜到了：“钱丢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刘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现在找他的人肯定很多，难插得上话，我抽空跟他说说。”

　　骑着车，在城郊的公路上狂奔着，心中充满了愤恨。在村前的湖边，我坐了下来，望着泛着波光的湖水，所有的一切都涌上心头，我感到人生的没意思，甚至想到了死，任由泪水在我脸上纵横。

　　过了几日，我又去刘老师家，刘老师为难地说：“我说了，可人家……”我便知道没戏了。

　　夏收完，就到了七月底，正是江南最酷热的时候，我整个人也像这夏日一样焦躁不安。离八月二十日拿工作介绍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等待命运的发落?我真的不甘心!

　　我突然想到给教育局长写信，这一想法点燃了我的希望，我把我发表的所有作品和获奖证书都复印一份，然后连夜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寄了出去。可这激情过了几日就渐渐地消失了，我自嘲地骂自己：“你真是天真!”

　　八月二十日终于到了，我知道我肯定是分到了一个偏远小村，我不愿见到罗晓明的笑脸，我更不愿碰到江莲，一直挨到快近中午才进了校园，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了江莲站在树阴下，我想躲开，可江莲叫住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你猜我分到了哪里？”江莲一脸兴奋地说。“我不用猜就知道你分到了一小，我还知道一同分在一小的还有罗晓明。”“你怎么都知道啊!”“因为我是上帝!”我调侃着。“呵，对了，我帮你查了，怎么不见你的介绍信?”怎么会呢?我有些吃惊，到班主任那里一问，班主任说：“教育局人事股的叫你去一下。”

　　下午，我早早地去了，他们还没有上班，我只好在门口不安地等着。终于有人上班了，我小心地问：“我叫陈冬林……”我还没说完，那人就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呵，你就是陈冬林，你到局长办公室去一下。”

　　见到局长办公室的牌子，一敲门，进去了。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我猜他就是局长。“我是……”他很严肃的脸上一下露出笑脸，说：“你寄给我的东西我看过了，不错，局里正需要一个写材料的人，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不过要试用半年。”

　　当着局长的面，我突然泪流满面。局长笑道：“小伙子，你还很年轻啊!”

　　我庆幸在我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识才的领导，也庆幸自己没有放过任何一次努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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