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瓜

　　城市的中心座落着一个公园，在公园的后山，有一片小小的山林。相比起公园前面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这一片山林，显得有些荒凉。

　　那一片的山林中，突兀着一棵瘦小的野桑。野桑的某一个瘦小的枝丫上，趴伏着瘦小的我和丫丫。那时正是春天，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和油菜花。有风吹过，是那种微风，春天里所独有的微风。空气中，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味道。

　　就是那种微风，却足以将我和丫丫吹散。我们是那样地瘦小，弱不禁风。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只能惊恐地趴在野桑的枝丫上，相互鼓励。我们知道，假如我们被吹走，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

　　我们是两只野蚕。野桑树几片孤零零的叶子，是我们活下去的惟一希望。

　　我曾经问过丫丫，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她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惊恐地伏在这个瘦小的枝丫上，挣扎着长大。只要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楚楚可怜的丫丫。

　　其实，不仅仅是那几片桑树叶子，支持我活下去的，还有丫丫。我认为，我应该保护她。尽管，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时我们的身体，翠绿且透明。

　　我们需要长大，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一阵微风吹走。

　　所以，只要一有空闲，我们就必须拼命地啃食桑叶。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和丫丫一天一天地长大。已经到了夏天，满山的映山红已经凋谢，长出碧绿的叶子。山野里，充满着野花的芬芳。

　　丫丫已经长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经常会凝视着我，当我抬头时，她就会装成在看一片云，或者一片叶子。

　　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爱上我了。

　　于是有一天，我采了一朵爬上来的牵牛花，戴在她的头上。我说，我喜欢你。

　　那一刻，她像一个皇宫里的美丽公主。

　　树上的生活很单调，好在，我们有成堆的情话。

　　那些枯燥肉麻的情话，我们每天都在重复，不会厌烦。

　　夏天里的风是懒洋洋的，懒洋洋的风，已经不能把我和丫丫吹落地面。

　　也就是说，我们长大了。身体虽然翠绿，但不再透明。

　　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没有危险。因为，随便的一只鸟儿，都会把我们变成一顿丰富的晚餐。

　　为此，我们一直没敢吃掉树顶上那几片最美味的叶子。那几片叶子，掩挡着鸟儿们的视线，使得我和丫丫，可以享受这种宁静和甜蜜的生活。

　　但是，在某一天，危险还是降临了。

　　那天，我睡着了。丫丫在一边的树枝上唱一首老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丫丫变成了两只美丽的蝴蝶，在淡黄的油菜花丛中嬉戏。

　　然后我就醒了，再然后，我就发现了两只眼睛。

　　两只鸟类的眼睛，瞪着我，近在咫尺。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丫丫。

　　我扭过头去，丫丫趴在另一边的树枝上。她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含满着泪水，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的丫丫，她没事。我的丫丫，她没事。但现在，她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不敢动。只要我一动，那只鸟儿就会把我吞下肚去。

　　我看着丫丫，我对着她微笑。

　　我想说，永别了，我的丫丫。

　　但我没有说，因为，丫丫突然开始扭动起身体，像要跳一支舞蹈。

　　她竟然向这边爬来。一边爬，一边说，你这个死鸟，来呀，来呀。

　　丫丫她疯了。

　　丫丫她没有疯，我知道，她想把鸟儿吸引过去。

　　鸟儿转过头，盯着她。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好像对视了一秒钟，也好像，对视了一个世纪。

　　然后，鸟儿竟然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我亲吻着丫丫的身体，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傻，我的丫丫，你怎么这么傻。

　　丫丫没有说话，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的一片叶子。

　　是的，秋风。秋天来了。

　　我和丫丫的身体开始变得笨拙，皮肤不再翠绿，开始发白。

　　对于蚕的一生来说，我们知道，这时候，应该绣茧了。然后，等待我们的将是整个漫长的冬季。当春天来临，我们就会变成两只蝴蝶，在开满了油菜花的山坡上嬉戏。

　　这是我们一生之中最为危险的一段时间。因为，茧中的我们，可能会在寒风中被冻死；我们栖息的枝头可能会被积雪压断，然后，被埋在雪下；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将永远地死在自己绣成的茧中，永远不可能等到春天的来临。

　　也就是说，我们吐出的第一根丝，很可能，代表着永别。

　　已是深秋，我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但是，谁也不肯吐出第一根丝。

　　我们只是想，多看对方一眼。

　　下雪的前一天，我终于绣好了自己的茧。我躺在黑暗中，脑子里满是对她的思念。我记得我看她的最后一眼，那时，她已经用一根长长的丝，将自己包围。

　　黑暗中，我分辨不出丫丫的位置。尽管我知道，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她的茧绣好了没有，够不够厚实，能不能抵挡得住寒冷的北风。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季。能不能在春天里，一起在开满了油菜花的山坡上嬉戏。

　　她的茧绣好了吗？她的茧温暖吗？她在想我吗？

　　黑暗中，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蛹。缠绕我的，全都是对她的爱恋和思念。

　　冬天虽然漫长，但春天还是来了。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我感受到了温暖的阳光，我看到不远处，有一片淡黄的油菜花丛。

　　但是，我不敢飞过去。因为，我怕丫丫破茧而出时，看不到我。

　　那样，她会着急的。

　　是的，现在我守在她的茧的旁边。丫丫的茧，挂在那个瘦小的树枝上，随着微风，轻轻地荡。

　　已经是第三天了，她的茧还是老样子。

　　她会死去吗？

　　她没有熬过寒冬吗？

　　我看着她，我发现，自己正在老去。

　　第五天，我有点饿。但我不敢飞到距我仅仅五十米的油菜花丛里去，我怕她出来后，看不到我。

　　那样，她会着急的。

　　她会死去吗？

　　第七天，我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我趴在她的茧旁，我跟她说，我的丫丫，春天到了。

　　另一只蝴蝶跟我说，他帮我守在这里，让我去不远出的油菜花丛中，吃一点花粉。我没有答应。

　　我怕她出来后，看不到我。

　　那样，她会着急的。

　　可是，她还会出来吗？

　　第九天，我躺在她的茧的旁边。我跟她说，求求你，春天到了。

　　然后，我感受到了炎热。一种突如其来的炎热。

　　我听到几声尖利的长鸣。

　　是火灾，山林火灾。干燥的春季里，大火随着风势，向这棵瘦弱的野桑树吞吞噬而来。

　　我闻到了空气中的焦糊味。

　　我对丫丫的茧儿说，出来吧，丫丫。出来吧，丫丫。这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丫丫的茧儿，仍然挂在那里。她好像动了一下，又好像根本就没有动。

　　大火已经烧了过来，甚至于，烧着了我的翅膀。

　　我突然想起了人类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飞蛾扑火”，我知道，人类把这样的举动，当成追求光明。可是他们不知道，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追求爱情。

　　我呆着没动。如果大火把丫丫带走，那么，留在世上的我，必定是孤独的。

　　我的翅膀开始燃烧。我仍然呆着没动。

　　突然，我发现，丫丫的茧儿动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了丫丫的脸。

　　那个漂亮的姑娘，那个美丽的蝴蝶，那是我的丫丫。

　　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生活多么美好。

　　现在，我和丫丫在另外的一片油菜花丛中追逐。我飞得笨拙无比，因为，我那只烧了一半的翅膀，并没有长好。

　　我记得我们从大火中逃离的那一刻，丫丫说，别离开我。

　　是的，我当然不会。

　　对于所有的蚕来说，我们的生命，不足两年。

　　现在是春天，当秋天来临，我们就将死去。我和丫丫，还有成千上万中恩爱的蝴蝶，都将死去。

　　可是，必竟，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我们依赖着地球一角的这个城市，依赖城市一角的这个花园，依赖花园一角的这片油菜花丛，依赖着彼此的身体，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

　　对于爱情，我们远不如人类所奢求的那样多。只要没有想吃掉我们的鸟儿，只要我们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日日厮守，只要，还有维持我们生命的花粉，就足够了。

　　我和我的丫丫，还有千千万万只恩爱的蝴蝶，就会感谢生活。

　　是的，生命只有一次。因为有了爱情，生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