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米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又去找小然玩。小米这孩子，心地善良，谁对他好他愿意加倍对人家好。小然给他玩纸折的风车，他便把城里买的飞机模型送给她玩；小然有一回送他几颗松枣，他转眼就把爷爷煮的盐水鸭蛋和小然分了吃了……他觉得和小伙伴们分享食物和玩具是一种乐趣，就像大人看电影，一个人呆家里没什么意思，到了电影院就看得津津有味。因此，哪怕要他一个人呆一会，他就会觉得万般无赖，像坐牢一样。爷爷笑话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他也懒得抵赖，坐不住就坐不住，爷爷才喜欢他这个样子呢。

　　小米走到小然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屋子里吵吵的，还有玻璃杯和花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尖锐刺耳。小米犹豫着不敢进去，就静静地站了一会，明白又是小然的爸爸妈妈在吵架。小米想起平日里刘叔叔和王妈妈对自己还不错，特别是刘叔叔，始终是一副温和的样子，看自己的眼神特别像爸爸——他有一回还真的开玩笑叫自己儿子呢。可惜这会儿两个人吵起架来像换了人似的，凶巴巴的，语气令小米非常陌生，王妈妈甚至把往常爷爷交代不能说的脏字都骂出来了，小米听了十分难受，像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喉咙里粘乎乎的。坚持了一会，小米知道这场战争似乎没有马上散场的意思，正打算怏怏地离去，屋里突然跑出一个穿花衣裳的女孩，那不是小然是谁？小米的心情顿时好了大半，他以为小然是跟他出去玩呢，结果小然却说：“我今天和妈妈回外婆家，你去找阿连玩吧。”说完就跑开了，像屋子着了火，把可怜的小米楞在那里半天。

　　小米只好闷闷不乐地去找阿连，巧得很，阿连跟爸爸妈妈上二姨家去了。小米觉得好失望，再没心情去找别的小朋友，于是干脆径直回了家。爷爷见孙子这么早回来，问清了缘由，赶紧跑了出去，回来后也是唉声叹气无精打采的，仿佛小米得的是流行感冒，一会儿工夫就传给他啦。不过这一天小米的确是过得很难受，跟真得了感冒一样。他甚至觉得今天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不像以前那么蓝，那么好看。

　　孩子之间的感情，像是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当第四天小米没盼到小然回来时他已经不那么失望了，他和阿连，林飞他们几个男孩子天天跑到南水溪里挖泥巴，然后在岸边“筑水坝”，看谁蓄的水多。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彼，可以从早上一直玩到晚上，最后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都打趣说：“这些孩子有意思，烂泥巴都玩个饱。”只有孩子们知道，比起那些刻板的塑料玩具来，泥巴可好玩多了，想捏个胖娃娃就捏个胖娃娃，想建一座城堡就建一座城堡，自由得很呐。

　　小然从外婆家回来已是一个星期以后，这个星期小米天天玩得脏兮兮的，没少挨爷爷骂。爷爷知道小然回来的消息后马上告诉了小米，一来他认为两个小家伙感情不错，彼此肯定挺挂念的，二来他认为小米和小然每次一起玩后都漂漂亮亮的，比在水沟里玩烂泥巴体面，他也可以少叫嘴。可是当小米兴高采烈地去见小然时，小然的反映却冷冷的，仿佛陌生人的样子，这点令小米十分伤心。他想起前些日子两个人还在院子里打打闹闹，现在碰面竟无话可说，他小小的心灵里就充满了对友谊的挫败感。他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了小然的变化。她可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啊。

　　事实证明小米的担忧是多余的，第二天小然就主动来找小米玩儿了。小米看到小然穿着蓝色印染的棉布裙子站在院子里，琐碎的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庞上，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美丽公主，心里就洋溢着莫大的欢欣。他想小然到底是不会冷落他了，他们的友谊到底是要继续下去了。哈，这样好。这一天他们像往常做了很多游戏，知道黄昏时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小然离开院子的时候，突然怯生生地转过身子，冷不丁地对小米说道：“你说我妈妈是巫婆吗？”

　　小米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在他心里，巫婆心狠手辣丑陋不堪，并且做尽了坏事，是罪恶的象征，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她怎么会是小然的妈妈呢？于是他肯定地说：“不是。”

　　小然听了回答似乎长嘘了一口气，脸上现出轻松的样子，接着说：“可是她不给我爷爷饭吃，还想赶他走。”

　　这样的对话令小米惊慌失措，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悲惨的故事竟然说的是小然一家。他以前只知道王妈妈们发起脾气恶狠狠的，不过不生气的时候对他不错，还削过苹果给他吃。现在他的思维突然一下子受到这么大的挑战，他不禁沮丧起来，像受了莫大的打击，神情恍恍的，直到小然同样闷闷地和他说再见，他才醒悟过来。他想了好久也弄不清楚王妈妈到底是不是巫婆，最后终于决定求救爷爷，他想爷爷也许可以拯救他。不然，他连睡觉脑子里都会睡不安稳的。

　　爷爷告诉小米，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刘爷爷和王妈妈，前几年刘爷爷害了一场大病，几乎花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后来刘爷爷病是好了，却失去了在家中的地位，还被王妈妈当成她的冤家，天天不给他好脸色，故意找茬子闹矛盾，后来就慢慢地不给刘爷爷饭吃，还要赶他走。刘叔叔还有点良心，看着这种情况于心不忍，就偷偷地给他爹吃饭。如果恰好被王妈妈看见的话他们俩就要吵架。一个月要吵好几回，吵完了刘妈妈就回娘家住一段日子。眼看着这个家是过不去了……

　　爷爷讲这些的时候眼神苍茫，喉咙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息，那些短促而沉重的句子像钢锤落在铁皮鼓上一样掷地有声，最后落在小米充满童真的心里。小米第一次知道原来大人的世界有那么多的丑陋，狠毒和勾心斗角；小米也是第一次对生活产生了深深的惶恐和不安，对现实产生了怀疑和不解。从那时起他渐渐认识很多成对的概念和事实：是非，贵贱，贫富，老少，尽孝和忘恩……

　　水镇的日子，像柔软的水一样静静地淌啊淌，阳光透过黑瓦渗漏到地面上现出班驳陆离的光影，水银一般荡漾；雨天里整个水镇都雾蒙蒙的，有一种朦胧而恬静的美，路人撑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在桥面上驻足，看桥下的水一夜之间涨起来，哗啦啦地流过，又像是感觉时间在奔腾。在水镇，可以说时光就是川流不息的水流，水流就是一去不返的时光，两者如同一对胞兄，亲到不能再亲，终于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囊括时空的名词。

　　那天刘爷爷心情不错，爷爷就陪他多喝了几盅。喝完了一看天，居然全黑了，于是爷爷和小米就陪着小然和刘爷爷回家。一路上四人有说有笑，爷爷逗小米说：“世界上有几个国家啊？”小米就故意说：“两个，中国和外国。”这是小米曾经创造的一个笑话，每次爷爷提起小米就脸红，这次小米才不，心想有夜幕的掩护呢；刘爷爷也问小然：“一个苹果切四半，要几刀啊？”小然也挺配合地回答；“四刀。”一路上尽是这些有趣的对话，把祖孙四人的肠子都笑疼了。

　　不一会就到家了。小米和爷爷站在门口，看着小然和刘爷爷欢欢喜喜地进了门，爷俩正揉着肚子想转身离开呢，屋子里突然传来王妈妈的高声训斥：“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你不是在吕叔那里吃香的喝辣的吗？你这么会享福，以后倒是干脆住那儿啊，有能耐就别回这个家，死不要脸的。”声音划破长空，尖锐刺骨，痛得暗处的小米和爷爷像被人袭击了一样，无所适从。过了一会，小米听见小然凌厉的哭声，估计是吓哭的，小米伤心地也想哭，王妈妈却又过来教训女儿：“跟你说，别成天和小米混在一起，还玩他的破飞机，他是城里人，看我们家穷，买不起玩具，是不是？”小米听着这些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指着王妈妈，不，可恶的老巫婆，说；“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这个样子的……”但他只是像爷爷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透亮的屋子里王妈妈像一头愤怒的豹子，从屋南窜到屋北，成为其他人根本无法抵御的好战的敌人。

　　第二天小米没有出去，他在院子里搭积木玩儿，爷爷在一旁编竹篓子。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情仿佛头顶上有气无力的日头，焉焉的。后来突然刮起了狂风，把院子里晾晒的棉布衣裳都吹跑了，小米和爷爷忙着抢救了半天，终于气息未定地站在窗前歇息时，一声惊天霹雷兀地撕破了天空，转眼间大雨倾盆，水镇的大街小巷变成了水茫茫的一片，雨水顺着地势汇成一条条汹涌奔腾的河流。爷爷搂着惊魂失魄的小米说：“这样的大雨啊，爷爷怕是十多年没见过了。”小米安静地躲在爷爷怀里，鼓着勇气问：“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淹了我们的镇子啊？”爷爷说：“不会不会，再大的雨也不会，要知道，它可是一座非常古老，非常了不起的镇子啊。”

　　在A大的香樟树下，我邂逅了一个叫刘怡然的美丽女孩，她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童年记忆。以一场罕见的大雨和刘爷爷的死作为结束的回忆。那一年的夏天，五岁的我带着对死亡极度的惶恐离开了水镇，回到了城里的父母身边。我想说的是，刘爷爷的死，是一种太多沉重的经历，它甚至影响到我对生活最初的理解，扼杀了我应该继续生长下去的童年友谊。对一个孩子而言，这太不公平，过于残忍。

　　我和刘怡然分手的时候，她在背后叫住我：“吕小米，我们可以像小时侯那样开始吗？”

　　我转过身去，点点头，冲她微笑。看啊，一个新的水镇故事已经拉开了帷幕，而它与前一个是那样地不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