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水镇，有着一份静静的美丽。古朴的院子，红漆班驳的门楣，屋顶的阴暗角落长着马齿苋和车前草，青石板上那些不常落脚的地方则铺满了青苔。风带着清新的水气从水镇的南面轻轻地吹进来，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穿梭，像是在和淡淡忧伤的往事捉着迷藏。风最后终于累了，栖息在长满团团叶子的葡萄架子下面。那里，也正有两个小不点儿在嬉戏呢。

　　两个孩子里头，男孩子叫小米，很漂亮潇洒的样子。他爸爸妈妈住在城里，忙，忙死了，于是就把他送到水镇和爷爷一块住。他很善良，知识又多，水镇的孩子便很崇拜他，这让他幼小的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骄傲，仿佛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但小米和小然在一起却表现得很谦虚，似乎甘愿为她做任何事情。他想，人家小然是个女孩儿呢，男孩子就应该对女孩子好。有一回他看见小然哭，急得不知所措，最后只好陪她一起暗暗地落泪，哭完了又后悔起来，心想以后再不能这么没出息了，不然别的男孩子会笑话他，小然也会哭得更凶的。喏，这会他身旁的女孩儿就是小然，也是清清爽爽惹人喜爱的样子，头上扎着一朵浅蓝色的蝴蝶结，蝴蝶随着身体的起伏翩翩起舞，煞是好看。现在他们两个小精灵正拎着一串青翠欲滴的葡萄喂蚂蚁呢。

　　小米用葡萄挡住蚂蚁的去路，那蚂蚁或许正忙着出去找小伙伴玩儿，心情火燎火燎的，突然见前面平地升起一座碧绿的大山，狐疑了一会，最后决定抖擞精神翻过去。小然就兴奋地喊起来：“好啊好啊，蚂蚁吃葡萄了！”话音没落，他们就失望了，原来蚂蚁并没有领受他们的好意，它只是在葡萄上爬来爬去，似乎很恼火的样子，毕竟它还没碰到过这么滑不溜秋的山呢。小米转动小脑瓜子想了想，肯定地说：一定葡萄皮太硬了，蚂蚁咬不动。说着他马上剥了一颗放到蚂蚁的眼前，他还满怀希望呢，哪想到蚂蚁闻了一下就绕开了，看起来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下可把两个小家伙难住了，他们站起来思考了好半天，最后小米终于乐呵呵地笑了，他对小然说：“你吃一颗我看看。”小然很听话地咬了一颗，却马上吐出来，不停地吐舌头说：“酸死了酸死了。”表情十分夸张，看得小米忍俊不禁，半天才说：“我说嘛，蚂蚁为什么不吃，原来是葡萄还没成熟呢。”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会，就听见小米的爷爷喊：“孩子们，吃饭了。”小米拉着小然的手就往里屋跑，小然却挣脱着逃掉了。小米心想，一定又是她妈妈交代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吃饭。当下就有些失落，好好的心情顿时恹恹的，像泄了气的皮球。爷爷最看不得孙子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唱起了现编的歌谣：吕小米，吃大米，吃了大米长身体，爸爸妈妈来看你，咦？这个不是吕小米！小米听自己的名字竟然进了歌谣，哈哈大笑，笑完了就又活蹦乱跳起来。爷见乖孙子爷有了神气，便放了心，对他说：“等会找小然的时候跟刘爷爷说，要他过来喝糯米酒。”小米好奇地问：“爷爷和刘爷爷是好朋友吧？”爷爷笑着说：“为什么这么问呢？”小米以为猜中了爷爷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和小然是好朋友，所以我天天和她玩，爷爷也是，天天叫我喊刘爷爷，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爷爷笑得更厉害了，他一把把小米缆到怀里，抚摩着他的额头，慈祥地说：“是啊，小米真聪明，我们是好朋友。”眼神却茫然空洞的样子，嘴角翕动了几下，欲说还休。这些小米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的世界啊，全是小然，他想呆会把这首歌唱给小然听，她一定会咯咯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刘爷爷进院子的时候，小米和小然正在跳房子，跳房子用的布袋子都是小然用妈妈剩下的碎花布缝制的，里面装满了糯米粒，摸起来很柔软很舒服。小米每次都夸小然心灵手巧，这么细小的米粒竟然没漏出来，这话说了好多次，小然也不烦，她怎么会烦呢，小米对她这么好。他们看见刘爷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连忙跑过去搀扶，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像一对美丽的天使，喜得刘爷爷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说，好啊，好啊。孩子们听了可乐坏了，他们也不停地模仿：好啊好啊，装出牙齿掉光了漏风的样子，爷爷在屋里听见外面这么热闹，也赶出来浑水摸鱼，得，这下子祖孙四人像一出小品戏一样全成了喜剧演员，看谁谁乐，连院子里的喜鹊似乎都被感染，也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都不嫌聒噪。

　　刘爷爷进了屋子，爷爷照例把他扶到靠墙的梨木椅子上坐下，桌子上两只青瓷碗里盛满了甜糯米酒，旁边一碟盐渍花生米，一碟猪耳朵，还有一碗白糖稀饭。爷爷说：“老刘啊，你就将就着吃，我在旁边陪你说说话。”刘爷爷沉重地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爷爷一边往刘爷爷的铜制烟管里装土烟一边劝道：“唉，你什么也别说，这人心是肉长的，也不定哪天媳妇就醒悟过来了。”刘爷爷不说话，眼睛里已经有了浑浊的眼泪，消遣了一会，他才含糊着喉咙：“老吕啊，你说我这一辈子，窝囊不窝囊，捡了个儿子，到底不是亲生的，连自己的媳妇都治不住。”爷爷没答话，他能说什么呢？自己的儿子倒是亲生的，也挺出息，是个大学生，还不是一样在城里过活，半年都不回来看一次？人呐，这辈子好过歹过，看穿了其实没什么区别，但爷爷转念又想到，他老刘累死累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媳妇连饭都不给他吃，也是太不值了，换了他兴许早想不开了。不过他也正是这样想，才隔三差五地使唤小米把刘爷爷叫过来的嘛，他怕万一刘爷爷哪天气着了做什么傻事，那样人家会在背后戳他儿子儿媳的脊梁骨。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坏水镇的名誉。对于民风淳朴的水镇，爷爷总是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他心里，那些古老的房子，是他美好的年轻时代的回忆，那些缓缓前行的乌蓬，那些灵动而朴实的竹篙，则是浅唱低吟的棹歌。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维持水镇的这份宁静和闲适，水镇应该是绾长发的江南女子，是蓝印花布的染坊，是小桥流水人家，是一段段动人的佳话……世人对于水镇的叙说不应该有让人遗憾的情节啊。

　　太阳渐渐地沉下去了，晚霞烧红了整个天空。小米和小然跳房子跳累了，于是坐在青石板上讲故事。小米在城里的时候跟着张阿姨学会了不少故事，像《孙悟空大战黄蜂怪》，《小兔乖乖》啊好多好多，这会全派上了用场，只听得小然一脸陶醉。小米就觉得自己像个小老师，干脆越讲越卖力，恨不得一下子全讲完，后来他想起了一个悲伤的故事，那可是他听过的唯一的让人伤心的故事，当初他流了好多眼泪，张阿姨还夸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呢。他对着小然讲开了：“从前啊有个叔叔，他没有儿子，但他很想要一个儿子，天天想，月月想，都想哭了，最后他灵机一动，就用木头雕了一个小孩子，跟真人一般大，有鼻子有嘴巴还有眼睛，就是没有头发，你想啊，头发这么细，怎么刻呢，一刻就断了。”讲到这里小米把自己的头发扒拉给小然看，直到小然点头同意头发的确不好刻他才满意。“没有头发怎么办啊？那小孩子总不能这么丑啊，后来叔叔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把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拔下来粘在小孩子的头皮上，头发刚一粘完，哈，你猜怎么着，小孩子竟然活了，还活蹦乱跳地围着叔叔喊爸爸呢，这下可把叔叔乐得，也不顾头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就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小然听到这里，也会心地笑了，不过她说：“这是一个快乐的故事嘛，一点也不悲伤。”小米还沉浸在故事里呢，便摆摆手不客气地说，“还没讲完呢，听我说，后来啊，后来叔叔吃了很多苦把儿子养大了，就给儿子找了个漂亮的媳妇，可是谁知道那个媳妇是可恶的巫婆变的，她嫌叔叔没有头发，长得丑，就不给他饭吃，还要把叔叔赶走。叔叔的儿子本来不同意，可是他是木头做的呀，行动不方便，打架打不过媳妇，最后没有办法，叔叔还是被赶出了家门，在下雪的森林里冻死了。”小米的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悄声抽泣起来，等他哭够了，才发现小然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旁边还有她落下的布口袋。小米心想：小然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偷偷地哭去了，她哭的样子那么伤心，把漂亮的脸蛋都哭花了，哈哈，像个大花猫。小米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突然后悔不该给小然讲这么悲伤的故事，小然可是个女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