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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一本书，讲一个犹太女子，小时被关进集中营，对杀戮和仇恨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长大后她非常美，非常艳丽，做过女招待，做过书店店员，最后成为模特。我一直记得她做模特时，到埃菲尔铁塔上出外景。她惧高，却被摄影师命令爬上栏杆，将身体悬置在半空中。风扬起她的裙角，于是来日登在杂志上，便有欲飞的姿态。

　　那个年纪我周围的女生开始发育，时时用手臂护住自己，怕被撞疼。我却一味沉浸在各式各样的故事里，并因此认识了许多复杂的字。躲在被窝里，打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看到半夜。早晨起来睡眼惺忪，在课堂上神思恍惚。眼睛就这么近视了，再也没有恢复2.0的视力，每次体检都很害怕去辨认那些越来越模糊的E字。

　　写犹太女的书没有下集，我很惦记她，在家里到处找。有一天我偷偷进了父母的房间，终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那本下集。书很新，完全不像上集那样，已经被我翻得卷了边。我蹲在地板上看了起来，浑然没有听见母亲开门的声音。等我抬起头时，母亲已经站在我面前，她一把抽过那本书。我不太记得她怎么教训我的了，或者有没有打我一巴掌。她撕掉了那本书，书装订得很结实，很厚，母亲把它踩在脚下，费力地扯成几半，然后撕成一页一页，半页半页。她打开窗子，抓起书的碎片扔了出去。那后来，又有四卷的《红楼梦》，有这样或那样的书被撕碎。

　　今天讲起这些被我母亲亲手撕掉的书，我以为我会记得那些纸片从六楼的窗户跌落下去的景象，如同犹太女子在埃非尔铁塔上扬起的裙角。但是我记得更清楚的却是某一次，和母亲在小路上散步，后面忽然有人惊叫：蛇。那一刹那，母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遮住我的眼睛。我想她撕毁她认为我不应该看的书，也就是这样一个姿势，要替我遮挡来自成人世界的威胁、伤害和诱惑。

　　5

　　喜欢过一个人，是真的喜欢啊。那时候想到他，觉得心里都要开出花朵来。把他的声音悄悄录下来，睡觉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听，听得耳朵都疼了。一个人坐末班车去看他，穿过整个城市。车子一摇一晃，我还在听他的声音，他唱歌，调子不准，旁边有人在笑，我有些难过了。他说：把矿泉水给我。我就一直喝矿泉水，很冷的冬天也喝。

　　车子经过城西的公园，我就记起我们在这里打过球。我是中锋，传球的时候被人撞倒，摔破了膝盖。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不好意思走上来，有别的人帮我裹好了伤口。他站在对面，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被人搀着走过他身边时，听见他说：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忽然感觉到那么大的伤感，害怕他那一刻咬着嘴唇的样子，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掉了。

　　后来我又去过那个公园，站在当时他站的地方，假装看到一个摔破了膝盖的女生从面前走过，我学着他的样子说：傻瓜。

　　我穿过整个城去见他，见到他却说不出话，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好像比上次又瘦了一些。我只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到星空下。秋天的夜晚，有昆虫在草丛里鸣叫，远处有桂花开了，很香。我们坐了好久，谁也没有说什么。直到半夜里下了露水。那一晚的夜空真似穹庐。

　　我此刻在跋涉的途中，在美伊战争、俄罗斯人质的哭叫、研究生报名表、邻居的犬吠、校对词典、衰老的缝隙中记录那些曾令我欢笑或泪下的片段。有关青春的这十个片段，我不能全部写出来。因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当你开始回忆，你就老了。所以我只写一半，一半用来回忆。另一半，我决定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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