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6届 王彦

　　有那么好几年时间，北大附中没有围墙。

　　没有围墙，是因为穷，学校穷到没有钱造围墙，宿舍楼倒是很壮观，只是住进去的时候，还须钻过重重叠叠的脚手架。登上楼顶，傲视周围的碧野，也颇有几分豪气——毕竟，我们考入了这座与“北大”的神圣名字联系在——起的“象牙之塔”。

　　可是得意不久，“塔”外便传来了“小痞子”的吆喝声：“北大附中，四面通风……”所谓“四面通风”云者，乃在潮笑我们没有围墙，这一耻辱刺痛了我们这些莘莘学子的心。

　　直到数年之后我们读高中时，用我们自己的双手终于把这围墙立了起来。不仅如此，我们居然还有了沥青铺就的道路，这路也是我们拖着石磙子一步一步压出来的。记得在操场的北端，原先还有老大的一块地方，是落差一、二米的洼地。又是靠我们的肩，从远处抬来一筐一筐的土，填到这洼地上，使操场一寸一寸地延伸。两个人抬一筐上，筐在扁担的中央，倘若这筐离谁远了一些，那是莫大的羞辱，不论男生女生，都争着把筐拉向自己一侧。就在这拉拉扯扯的争执中，我们长大了。

　　劳动，这是母校教给我们的第一课。谢谢母校!没有这一课，以后兵团的日子，插队的日子，二线建设的日子，一定难过得多。没有这一课，就没有友谊，没有道德，没有良知。没有责任。

　　比劳动更难捱的是饿。宿舍楼的脚手架还没有拆光，祖国就进入了一个最困难的时期。每个人都要申报一个数字：你的粮食定量可以减少几斤?大家都默默地申报了：二斤、三斤、四斤……。一次晚饭，每桌(10个人)只领到了三个“勺糕”(杂面加水，用勺子扣出来的糕)。值日生发愁地面对着这道几何题：3个圆分成10等分该怎么分?

　　经常有人抗议食堂的馒头太小，经常有人抱怨碗里的稀饭太稀，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次，没有一个人，因为别人分的饭比自己多而争吵过。有的只是：在抬筐的时候继续把筐拉向自己一侧。是的，我们没有爬过雪山，没有走过草地，不过是少吃几口馒头，多抬几筐土，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艰苦与享乐其实都只是相对的概念。那时的女孩子，偶尔穿一件花布衫，其楚楚动人正不下于今日涂着口红，留着“没有头皮屑”的披肩长发的款款少女……。

　　父辈对我们说：你们是吃蜜糖长大的每天晚上，吃过“蜜糖”之后，照例是自习。自习课上，有那么几个是享有“特权”的：他们可以自由走动，去帮助别人解答疑问；他们还可交头接耳，去捣固那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难题。这是无言的竞争：如果你能解出这道题，我也一定能。

　　有一个孩子，听说什么国际数学会议上没有中国代表，发了一晚上呆，然后说：“我要学数学！”有一位老师，见了这情景大发感慨：“谁能保证，20年后我们班的同学中没有诺贝尔奖获得者？”

　　20多年过去了，30年校庆之际，大家再次聚首，彼此惊叹着对方的变化，又从别人脸上照见自己的容颜。“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说起各自的情况，却都平平常常：并无一人抱了诺贝尔奖来回报母校。灯光昏暗的教室里，那一双双捕捉知识的眼睛哪里去了?记得为一道难题而争论吗?记得为一次考试而懊悔吗?朗朗的书声，铿铿的誓言，早就伴着历史沉重的脚步远去了。只有校园里亲手种下的树木，虽然徒增了几十圈年轮，却依旧生气不减，新枝挺然。于是，少年时代的梦，在我心中突然苏醒，却又渐渐淡去，最终化成这样几句

　　解潮的话：

　　浪子羞言赤子心，

　　五湖踪迹废光阴。

　　归来却笑门前树，

　　半是当初半是今。

　　也许你努力过，也许你努力得不够。也许你辜负了历史，也许历史辜负了你。也许你和历史都没有错，墙注定要倒一次再立起来，路注定要毁一次再重新铺上。不管怎样，你不必为说过的大话后悔：一个国家，没有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是可悲的，但若没有敢夸口拿诺贝尔奖的孩子，才更可悲。欲有拿诺贝尔奖的学者，先要有敢说大话的孩子；欲有说大话的孩子，先要有敢说大话的老师。

　　吾爱吾师。(作者工作单位：教委高教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