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扬

　　烟

　　他在中午十二点零三分醒来，一切似乎继续沉睡着。他的头发蓬乱，干净的睡衣上有引人注目的条纹。像一只刚刚度过冬眠期的树狸，拼命打过一阵哈欠后，在凌乱的被子底下翻看手机。毛茸茸的灰尘们在他身体里寻找着些什么。从床上下来的时候，险些摔一跤，草绿色拖鞋不知道被谁踢到门边的角落，粗壮的手臂在枕头附近的位置一阵乱摸，终于将一个外型独特的黑色框架的眼镜戴在鼻梁之上。

　　眼前的男生宿舍像是被扒去层层伪装的外衣，清清楚楚暴露无疑。隐藏在DVD旁边一些电影碟片的衣角，地面躺着自高空坠毁的三四本杂志，前方的黄色衣桶里挤满了成群去洗衣房度假的衬衫和裤袜。整夜未眠睁着红色小眼睛的手机充电器，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在寂静中尖叫的短信铃声。

　　他看看已经穿了三天的蓝底白领衬衫，随手把它丢到床上，开始站在镜子前面思考今天到底穿什么才好。镜子中的人表情淡漠，眉眼有神，坚挺的鼻梁下方是饱含水分的嘴唇，两侧的脸颊有些微小的麻点。虽然外型并不出众，却时常给人洁净的感觉。凝视了大约五十秒种，他就匆匆拿起一件NIKE的黑色外衣去吃最喜欢的韩国拌饭了。

　　这便是男子烟一天的开始。

　　进行完高考的长跑，毫无预料地闯入了到处散发电影气味的学院。烟并没有站在它的肩头乘风破浪，而是选择安安静静地度过时光。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可一直是没什么计划性的人啊。”生活对于他来说可能只是每天签一张的橙色签到卡。

　　上课的时候，他会和公寓里其他同学一样，抱着教材和笔记本去教室听天书般消耗掉大把的时间，下课之后，成群结队地去打联网游戏。游戏是经常换来换去，在他的房间里可以看见成堆的游戏光碟。在深夜也可以听见他们的喊叫厮杀。

　　相比精彩的游戏而言，未来这个词就显得过于遥远了。它一如海市蜃楼，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奔跑的马。要是问到未来想干什么，烟总是突然地暂停住所有表情，然后深沉地发出“不知道”的叹息。对于烟来说，没什么明确的打算，现在睡觉吃饭上课考试游戏看碟就够了。

　　有时候烟也会陷入一种非常可怕的境地，什么事也不用干，没有考试，没有课程，没有游玩的邀请。他一个人在房间闷声看无聊的电视。原本自己也有很多想法和抱负的，可是就是不能调动身体去完成它们，宁愿看无聊的港台娱乐综艺节目的主持人胡说八道，也不愿去翻动曾经发誓要在这学期就奋力一搏的英语四级考试书籍。

　　烟的性格倒是难见的好脾气，基本上是一块柔韧程度很高的海绵。这块软乎乎的东西链接着他的好人缘，还有他不清不楚的爱情。初中的时候，他喜欢班上一个坐在墙角的长发女孩，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于是就在放学的之后，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三番五次，自然是被女孩发现了。女孩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他继续跟着女孩，而女孩的父亲则开始跟着他。某个晴朗的夏日午后，女孩的父亲从他身后跳出来说：“你老是跟着我女儿干吗？”从此之后，他总是低头走过女孩，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这事没给烟留下什么阴影，只是让烟觉得什么事情强求得来最后肯定是会出事的，所以爱情这个东西于他而言是可遇不可求。也交往过一些女孩，可每个都不中意。看着身边的男孩子们都一个一个沉醉于爱情的旋涡里，他也想过女朋友什么的，没有具体的目标，抱着“可遇不可求”的信条，望着爱情路口匆忙行走的人群，希望一张面孔能出其不意地停留在他身边。

　　来北京一年，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通县的画家村。是给一个导演系进修班的朋友拍摄的艺术短片做场记。剧组一行坐着租来的小型面包车轰轰烈烈地前往，市郊的建筑几乎清一色的是精致的小楼和平房，看不见好似会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居民也很稀少，大多是习惯了宁静生活的原住民和前来修炼画技的画家。罕见的空旷是一种喊出去就传来回声的透明。偶尔会有飞机掠过，留下仿佛来自海底般的剧烈嘶鸣。

　　拍摄地是在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建筑里外。庭院摆设有颜色艳丽的花草。不远处是一条水色碧绿的河流，没有什么修饰，却成为一幅天然的美好画卷。内部的房间是一个三间一体的套间，还有小的卫生间和储藏室。价钱也很便宜，整个买下只需几万，出租也才每月三百。烟想过，要是电影学院座落在它的附近，他肯定就把学院公寓楼四人一间狭小空间退掉，来这里独自享受自己的天地。可是这种念头没过多久，就被什么哗地猛烈覆盖。他还是不能在这居住，一个人的时候他往往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必须和同样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却成天在干什么的人们住在一起。

　　云

　　她在午夜十二点十分睡着的，白色的落地窗帘没有被拉拢，星群的闪亮穿越了几百万光年从缝隙里渗进房间，成为地面上的辉煌。睡着以前，她必须用资生堂除痘系列的护肤品轻轻地涂抹在脸上，然后顺时针在脸的左右两侧揉转，再打开洗手间的水龙头，用凉水洗去泡沫，把脸擦干。她对着镜子，用手摸摸凸起的红色小庖，像是去另一个星球欣赏地表曲折纵横的红色山丘。然后她在想，明天或许就会消失吧。

　　简单的脸部护理后，她并不想立即上床入睡。虽然类似宾馆标准间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住，但是她更乐意在睡前听一会小野丽莎的唱片，把从超市买来的牛奶倒上半杯，之后坐在浅黄色的桌灯旁看一会日文版的法国小说。桌上有个两层的小书架，零散地摆放了些CD、杂志、中文学习教材和女孩子一贯喜欢摆设的卡通娃娃。音符在柔和的节奏中一点一点地把清醒的神志消磨掉，睡意就从法国小说的字里行间飘散出来，于是闭合书本，洗热水澡，刷牙更衣。

　　进入梦乡之前，她换上白色竹子图案的睡衣，微笑地躺在软绵绵的单人床上，把床头灯缓慢地调小。闭上眼，并没有很强烈困意，便倾听黑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玻璃窗户外边迅疾流窜的四轮机械的唰唰声，门外韩国和法国学生联欢的歌唱声。然后，等待着它们一丝一丝模糊下去。

　　这便是女子云一天的结束。

　　一年前，云提着红色的旅行包降临到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心中难免会生出无限留恋。虽然是云自己坚持要到中国来的，可是毕竟还是想念故乡东京繁茂的樱花盛放的季节和大学时期观望过的洁净的天顶。念完艺术设计的学士学位，却突然沉迷于倍感神秘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电影，于是说服父母，来到北京电影学院继续读书。由于中文差，开始的一年必须先学习中文，她经常被长长的复句弄得头晕脑胀。

　　和所有来电影学院学习的留学生一样，云住在留学生公寓。基本上是两个人一间的高档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内部的布置和一般宾馆的标准间无异。原本和自己一起住的英国女孩这学期因为身体原因，没有来报到，所以她暂时一个人享受着宽大的空间，正因如此变得更加喜欢晚上独处。她有固定的几个朋友，也有她喜欢的对象。除了上课，与朋友喝茶聊天，她会独自待在房间里画画。她把以前用的绘画工具一股脑地背到北京，买了一个新的画板就开始情不自禁的创作。

　　她把画好的天边的云层和水蜜桃肖像的水彩悬挂在床头的墙壁，成为乐趣的不断来源。

　　在爱情观上，云似乎保留了高中时代纯情女生的梦境幻想。会为一些简单的拥抱掉落眼泪，也会为男女主角的悲情故事而放声大哭。喜欢高大英俊的男生，至少是能像偶像剧中那样可以邂逅浪漫。她的男主角在每天清晨的时候把她从依偎的怀抱中轻轻地叫醒，或是深情一吻，这才应该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但是她的父母并不赞同她的想法，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稳定收入的老实人，有个好职位，以后能养家糊口。为此，她和父母曾大吵一架，独自跑到住在涉谷的同学家里过夜，然后对同学说：“我一定要一个我喜欢的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现在想想要是有钱就更好了，因为我的父母就没什么话说了。”

　　身边的日本女孩介绍过几个男孩给她，可是没有一个是她喜欢的。她是绝对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男生谈情说爱的，一个人看法国小说，听浪漫夜曲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浪漫的爱情来自它该来的时候。这是她爱情的基本公式之一。

　　来北京一年，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长城。从未来过，之前只是在电视或者地理杂志上看见过它的身影。来到中国以后，又被这里的学生告之，没有来过这里就不能算得上好汉。于是和其他几个日本女友一起结伴同行，坐着秋日清晨的旅游巴士，一路颠簸到长城脚下。

　　她沿着残石碎瓦一路攀爬在古老的城墙上，有时回头，后面是黑压压的人群紧跟其后，便感觉游玩的兴致减少掉一半。天空铺展在视线左右万里苍茫中，让她时常有重回古代的错觉。她喜欢生长在石头台阶两旁的一些不知名植物，它们在澄净的天壁底下绽放出无数鲜红的小型花朵。

　　有时她想要翻过这里的城墙，沿着陡峭的山壁下去，感受另一种风景，可是却被同伴频繁地叫去拍照。大家争先恐后地在此留影，以证明自己是来过这里的好汉。她们当中有人带了DV，一路走一路拍，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拍些什么，但是好歹记录了这次很有感觉的游览。累的时候，她会坐下来，和同伴简单地聊几句，然后就仰望蓝似深海的天空。太阳的光线剧烈地在上方凝聚和前移，像是一双巨大的光与热合成的翅膀。

　　下午返城之前，她们找到了一家餐馆吃饭。没料到，里边还有一道日本的著名菜式寿司。兴致勃勃地点毕等待上菜，等来的却是一盘类似于米饭团外包裹紫菜的简单制品，毫无在日本常吃的原版寿司上口。她一边咀嚼这不伦不类的盗版寿司，一边想，这就像她现在总觉得缺点什么的生活一样。

　　从前

　　从前，这两颗异国的星星也有相遇的时候。看似各自行驶的轨道在某个时地也会有重合的部分。这段不可思议的轨道段落发生在大学生活的开端，新一届的留学生举行的圣诞派对上。烟是学生会国际交流社的社员，而云是新一届的准留学生，一切似乎发生得理所当然。

　　晚间的空气被跳动的音乐和美味的食物震荡得四处摇摆，烟和应邀参加的社长一起，坐在被不同国籍的学生包围的人群中间，像是一堆奶油中间的冰块。到处是穿梭不定的人影。被拼合的两张桌子上，摆放着寿司、天罗妇、意大利面条、烤乳猪、炸鸡腿和各种酒水饮品，大都是留学生们亲自下橱烹饪的。

　　后来社长和一些留学生们去喝酒聊天，其他的学生们则随着新放的舞曲尽情摇摆。烟坐在光影恍惚的角落，什么事也不想做。房间已经拥挤得不行，他只好去走廊透气，靠在午夜的雪白墙面。在抬头的时候，烟发现对面还有一个文静的女子。她穿着粉红色的滑雪衫和灯笼裤，如同一只温顺的小兔。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在喧嚣旁边的一处寂静隙地开始攀谈起来。言语的障碍没有造成什么沟通灾难，反而在一些猜测和推断中让话语变得有趣起来。之后，他们很容易就能在学院的某处碰面，便互相点头热情微笑，似乎是对那夜畅谈的无限怀念。还有几次，云会去旁听一些为本科学生开设的公共课程，偶尔也能碰到烟。两人于是继续坐在一起，继续难忘的愉悦交谈。

　　从前，烟和云都向做为朋友的我频繁地谈到彼此。烟说：“她可真是能让我快乐的女孩子啊，跟她在一起我总是能有聊不完的话题，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她的中文说的坑坑洼洼的时候也很可爱，像是一个有些故障的电子娃娃。”云说：“哎呀，可是没遇见过这样谈得来的人啊。有时和从日本来的同伴也没有像和他这么能聊下去。我有一次做梦还梦见他了呢，醒来的时候，一个人望着清晨的天花板发呆，想想下次两个人可能还在什么地方不期而遇。”

　　只是谁也没有拨通对方的手机发出聊天的邀请。两个人的心里都沉浮着一艘精致的小船，他们会跟随风的方向而任其漂泊。谁也没有想过主动地走向甲板，手握转轮，目视前方，驶向理想。两个人坐在各自高高的桅杆上急切地等待风把如同零落在水中的花瓣一样的船只吹向梦想的水域。

　　但是不久，云给我发来短信，她将在这学期的秋天返回东京，结束一年零三个月的中国留学历程。原因是在日本找到一份薪水高兴趣浓的艺术工作，飞机票定在下个星期二。不知道烟会不会接到云辞行的电话，也不知道烟会不会如此在人群里没有目的的期盼中渐渐失去一个熟悉身影。

　　两个寂寞的人在等待相遇的中途就这样幻化成一阵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