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之后的一个月和暑假，一直没有遇到H。她所答应的吃饭，自然也象幼发拉底河底的金沙般，可远望而不可近焉。

　　高三开学了。一个月疾风骤雨的轰炸后，国庆长假前夕，校运动会开始。我们也借高一高二的光，获得了两天的自由。男生大多去体育场看比赛，女生大多窝在教室谈论情深深雨蒙蒙。我对比赛了无兴趣，只想睡觉。于是一个人躲到图书馆附近的回廊上，带着一本英语书。倘若被老师撞到，只需出示英语书然后口称自己正在刻苦攻读，谅来老师也不能指斥我不务正业。

　　初秋的上午，透明的阳光从窗口流泻而入，横亘在地板上，一片明亮，空气犹如被传说中的金色鲸鱼搅浑的海水一样温暖的颜色。我穿过楼道，到了三楼的阅览室。门开着，居然空无一人。我暗呼侥幸。把书放在桌子上，把落地长窗掀开一线，向外张望。楼下的草坪一直到运动场的回廊一路上横七竖八着一群男孩。其身姿恰似在海岸纵情沐浴地中海阳光的雅典公民。身旁零星散落着COCA COLA和PEPSI的空罐，干瘪空洞，一阵和风过来就呼啦啦摇曳翻滚不已，看去犹如外强中干的政治家所说的宣言一般凄惶。远处的体育场围栏边人头攒动，声音鼎沸。体育场周围的林木在风中摇曳生姿，大片阴影覆盖在运动场上。明暗的对比使阳光更加亮丽绝伦。来来往往运送饮料和服装的学生使林荫道变成了股票交易市场的走廊。一切的一切当真使我想起了那遥远的奥林匹克时代。海岸上沐浴阳光的公民，一面喝蜂蜜一面划船、跑步、跳跃的运动员，唯一缺少的是因无资格参加运动会而充当看客的奴隶--哦不，我扬了一下眉毛。被放生去参观运动会的高三的我们，岂非便扮演着奴隶的角色？

　　门响。我吓了一跳，闪在一排书柜后面，探头张望。一个身着红色T恤，戴着CD机的女孩一面翻着书一面晃悠悠闪进来，随手把门带上，摸到一把椅子，坐下。

　　有点面熟。

　　我把窗合上一半，往她桌子旁走去，瞥了一眼。恰好她也抬起眼来，抿了一下嘴。H。

　　“嘿，你好。”她抢先发话。我预备的问好词一下子被僵在了口边，好象被人从嘴里拔掉扔在了空气中。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可是一下子失去了语言。

　　“你也在这儿？”幸而她补了一句。我略微放松些了。

　　“是啊。看书。”

　　“下面不是有运动会看吗？”

　　“看了几年了，再有趣的事多少都会腻。再说，你又为何不去看呢？五十步笑百步啊。”

　　H眼睛转了一圈，很轻巧的笑了一笑。没说话。气氛一下子忽然有点沉闷。我扬起头看雕饰精美的书架，竭力在心中寻找语言。

　　大概在半年以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时候，始终为自己的呐呐无言而惭愧，但多少是有原因的。如果我想随意找个话题继续海阔天空亦不为难，但当时总有种什么特殊的感觉压抑着我交谈的欲望。交谈的欲望是一种很明快的感觉，但不知为何，当时不复存在。

　　尴尬的气氛使空气如冰一样逐次凝结。呼吸困难，行动仿佛也开始滞重--还是H打破了沉默。“听过恩雅没有，你？”

　　我迅速思考了一下，然后慎之又慎的答：“没有。”

　　H摇头，在叹气的同时融入了多少带有嘲弄性质的笑--好象专业的咖啡调制人员不动声色的在咖啡中加入炼乳，搅拌后却似水无痕那般鬼斧神工的效果--然后，把深埋在垂耳的头发中的耳机拿下来，解下索尼CD机，不由分说的把耳机按在我耳朵上：“听一下，这首。”然后低下头，按下了“PLAY”。

　　《Memory of Trees》。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少顷，一线柔缓颤动如光线一般的声音开始从远方飘来，犹如在初秋透明阳光下四面溢散的风。星星点点的风笛声四处响起。水声潺潺。一个如风一般了无痕迹的声音响起。不断有风的声音，不断听见水声。星星点点。雨水飞溅一般的闪亮点滴之声。风摇曳着光线，歌声如光影一般游移不定，从树林间无声穿越。我听见林木在风中絮语，水不断的从枝头滴落。灰色的林木，秋色飘溢中浅灰色的林木被不断穿越的光线照亮，不断逝去的歌声和不断飞越的风。

　　“回忆起什么了吗？”H轻轻的在耳畔问道。

　　回忆？

　　我的记忆深处不断有什么在苏醒，好象风干的典籍上呢喃的字句被水浸润之后重新焕发神采，变的明亮悦目……但那些班驳的文字，在那么遥远的记忆里，我无从回忆，无法看清楚。我不断的看见似是而非的记忆，但是却无法看清，听任它们一一在记忆里如水滴一般落下，落下，不断的过去。

　　回忆起什么了吗？

　　我不断问自己。耳边不断有风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