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卓妍

　　一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小时候第一次坐飞机，看见脚下明亮的云层变成了各种鲜活的形象，那些羊群，那些湖泊，被我的相机拍下来，冲印出来，为什么却只有白茫茫的混沌一片？

　　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为什么房子就先暗了下来。

　　我总是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所以我什么都不想，我光着脚在地板上蹲下来，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然后眼泪慢慢打湿我的棉布睡衣。

　　我深信我的性格一半明亮一半潮湿。明亮的一半碧草朝阳，芦花满天；潮湿的一半石板青苔，落红遍径。我自恋自负却没有人相信我自怜自伤，我有漂亮的成绩我有明亮的笑容所以我没有孤独的理由。

　　可孤独是没有理由的，我把这已经因为泛滥而变得矫情的字眼当作我忧伤的原因，因此我的忧伤变得很廉价，我将它透支再透支。

　　十个小时前，我告诉我的爸爸我决定后天才回家于是他把车票买好了，可十小时后我后悔了，我已经嗅到了新年红色的气息。红色的气息，我坚持那是靠我的嗅觉神经感觉出来的，尽管我小时候曾经因此被斥责成用词不当。那股气息穿过我的呼吸道渗入我的神经照亮了我内心的某一处空旷，我看见那里风在呼啸却没有一只鸟。我开始急切地渴望回家渴望马上回家，渴望见到我的妈妈我的台灯我的木床我的房间那扇向东的窗，但我什么都不说，我看着我的爸爸收拾行李然后把后天的车票放在我的手里，他将先坐车离开。他离开时告诉我天气预报说这个城市的气温会在接下来的24小时急降10度。

　　我抱着厚厚的《红楼梦》坐在窗帘后面看着方方正正照在我脚趾上的一块阳光慢慢地变小然后房子黑了下来，窗外的天空变成了铅色。

　　二

　　我想起一年前的某一个秋天的中午看到的景象。那个季节前的一段时间木棉花开始开放，然后鲜艳的红色开始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燃烧，一往无前。后来那些花瓣肥大的鲜红色花朵从参天的木棉树上摔落下来并且发出沉闷的声响，人踏过了，车碾过了，鲜花变成了稀泥，包裹着种子的木棉絮就开始纷扬。而那一个中午，也是这样铅色的天空，风穿过高大的楼层开始呼啸，木棉絮被卷起，洁白浑圆的一团一团接连不断地从地面迅速旋转着舞上高空然后飞远，我站在10楼的窗前看到了木棉絮最优雅而壮烈的集体舞蹈。风过雨降，第二天，木棉絮被雨水打湿干瘪地贴在地面上变得肮脏。

　　JJ说木棉是一种站在某种极致上的植物。

　　JJ是我的初中同学，酷爱雨天，喜欢一切温暖和蔼的东西。我们总是一起回家，总是一块骑着自行车淋雨而把雨衣放在后座上，总是在放学回家走下坡路时不踩刹车并且放肆大笑。曾经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都喜欢ENYA喜欢校园民谣把“麦田”的几张唱片听得掉粉，最喜欢的作家都是三毛，说那是“正空间负灵魂的感动”并一天到晚梦想着背着大包四处行走。我们共同的目标是那所有青藤缠绕红色围墙的重点高中，不同的是她刻苦细致，而我散漫取巧。

　　她总是说我的声音温暖稚气得像个小孩子。我在面对比我成熟比我坚强比我懂事的人面前声音就会变得像小孩。而JJ比我成熟比我坚强比我懂事总之什么都比我好，她骑自行车总是骑得很快而我总是赶不上。她会在我们和老师们聊天后提醒我注意提问时别只对一个老师穷追不舍而冷落了其他老师，她会在书店仔细考虑很长时间才决定买不买某一本心仪已久的书或一张CD，她会细心地顾及每个和她说话的人的感受，会在听我说着一个缺乏趣味注定冷场的笑话时体贴地笑出声音来。

　　而我总是不知道珍惜东西任性蛮横曾经因为和父母的一次争执就把心爱的书全都从二楼的窗户扔了出去。

　　我总是接连不断地丢失自行车钥匙而在放学回家时面对锁了的自行车手足无措，JJ这时候会跳下自行车陪我走接近一小时的路回家。

　　JJ曾经说她喜欢我的名字。说它缱绻得也有江南女子的美好。可我以前总以为那矫情得像是琼瑶小说里的人物。终于我在高一的第一天把名字改掉了，我和JJ现在分别在不同的学校，城市的两端，难得见面。

　　三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窗前思考那让我茫然的一切一切当然结果是更加茫然，犹如孤独叠加，似乎没有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我希望自己是个会讲故事的人，煽情处能写得天地动容六月飞霜。可遗憾的是，我不是。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断，一些失去了尾巴的记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些自以为饶有意味的符号。我把它们拼凑成文字总会丢失它们应有的分量。我的一个老师说，如果你努力你将来可以是作家。我听他说着，竟不经意牵动了嘴角，然后笑意爬上了眉梢：我连踮脚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眺望？

　　所以那些梦想被我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藏在手心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丢失开启包裹的钥匙。没有太多人看见过我手心的这些干净的小东西，正如没有人听见过我在清晨的歌唱，我在早读英语时不经意的歌唱。我按下复读机的“对比”键就听见大段的英语句子后面自己的声音夹着旋律在楼顶氤氲的雾气里低声传扬。

　　四

　　尘世的烟火，城市的流光。我在物质的呼啸声中摇摇晃晃。

　　我把这话告诉佳妮，问她这是否太浅薄，她说：精神物质本是一对情人，而且是非法同居那种。

　　她是个天才。

　　我和佳妮生活在相同的城市，我不知道我们身上是否有相同的物质气息。我们都曾无比悲壮地把一个月的零用钱在一天内全部花掉，也曾窘困得两个人合买一小杯咖啡在麦当劳里打发一整个冗长的下午。

　　我们曾经在商业广场的香水柜台前一遍一遍地去闻每一款香水前的小纸片，直到售货员一脸警惕地走过来提醒那些香水的价格。喜欢那些仰望的姿态，那应该是只有傻子和孩子才有的姿态。我仰望天空，仰望那些精致的物质理想。而当现在孩子的称呼在我身上开始需要被强调时，仰望就俨然成了半老徐娘身上的少女泡泡裙一般的东西。有点凄凉的意味了。

　　五

　　上了高中我收敛起过去的潦草收敛起那些不安分的枝枝丫丫终于成了我的爸爸妈妈期望的模样。住校入冬以来的第一次重感冒，我没有吃药但大量大量地喝水治好了自己，证明了我离开家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下午从照相铺领回了办理身份证的相片，黑白相片里暗淡的人儿似乎不是我理解的青春的模样。想起岩井俊二的一部电影里的旁白：“15岁，灰色年代，还有田园的绿，很耀眼……”我想这也是某种仪式的完成，尽管我的15岁没有杜拉斯式在渡河之上那刻骨的爱情，没有那璀璨耀眼的瞬间燃烧。

　　站在我15岁的尾巴上，我只感谢这生活，她给了我从前，远方，和星空，让我们丢失，梦想，和仰望。

　　更多精彩内容请点击：青少(Y-zone)频道大学版、中学版 新浪教育
　　欢迎网友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