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一个传说开始的。

　　一个男人翻新他的木质墙壁，却在夹层中发现了一只被钉子钉住尾巴的壁虎。不可思议的是，这只壁虎竟然生活得很好；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枚钉子是他在二十年前的一次装修中，亲手钉进去的。也就是说，这只被钉住尾巴的壁虎，竟然在黑暗的夹层中，生活了二十年。

　　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停止了他的工程，静静地观察。终于，谜底被揭开。

　　他发现了另外一只壁虎。

　　另外的一只壁虎，每一天，都会衔来食物，亲自送到这只壁虎的嘴里。这两只壁虎，也许是兄弟，也许是母子，也许是夫妻。二十年的时间，就在一口口的喂食中，轻描淡写地掠过。

　　整整二十年。

　　男孩对女孩讲这个传说时，发现女孩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女孩很瘦，弱不禁风。

　　女孩说，假如我是那只被钉住了尾巴的壁虎，你会为我付出你二十年的时间吗？

　　男孩没有说话，他用热吻代替了语言。

　　一个夜晚，一条老街，一堵断墙，一盏枯灯，女孩的头微微后仰，那是一幅让人心醉的油画。

　　我爬伏在断墙上，目睹着这一切，我相信壁虎会有二十年的生命，但是，一只壁虎能心甘情愿地为另一只壁虎付出年轻的二十年吗？

　　这也许是城市里最后的一堵土墙。我知道这堵土墙的外面有四星级的酒店、有高耸云端的写字楼、有富丽堂皇的超市、有灯光朦胧的夜总会。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的生活只需要这堵断墙，当然，还有珍珍和富贵。

　　我们是三只壁虎，珍珍是壁虎中的美女。

　　城市中没有我们的天敌，因此，我们的生活是美好的。每天，我们都会伏在黑暗的土墙夹缝中，或者由我来讲一些老掉牙的笑话，或者由富贵来讲它曾经生活过的某个夜总会的外墙，即使黑暗中，我也可以感觉到珍珍的美丽与柔情；晚上，我们就会爬上土墙，就着昏暗的路灯，捉几只飞虫，悠闲地打理着自己的晚餐。

　　我和富贵都在追珍珍，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友谊。

　　小街的夜晚很安静，除了男孩女孩，很少会有人来。或者，即使是男孩女孩来了，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彼此看着对方，仿佛，要这样凝视一百年。

　　对于人类来说，这就叫作爱了。

　　我喜欢打量一会儿他们，打量一会儿珍珍。这就是我的生活。

　　女孩突然昏倒了。

　　那个晚上，男孩对女孩说，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会儿吧，外边有点冷。女孩点头，起身时，就昏倒了。

　　我看到男孩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他抱起女孩狂奔，像抱着一根羽毛。

　　寂静的夜里，我几乎可以听见男孩咚咚的心跳。

　　富贵发现了另外的一堵的土墙，他跟我和珍珍说，那儿更宽敞，有成群的壁虎，并且，紧挨着一个热闹的小区花园，距这儿，也仅仅是一眨眼的路程。

　　富贵说，这儿的生活，有些平淡。

　　我知道珍珍有些动心了，因为突然之间，她的眸子闪出了耀眼的光芒。

　　于是我们决定，明天动身。尽管，我并不太喜欢热闹的生活。

　　但珍珍喜欢，富贵喜欢。那么，我也只能喜欢。

　　这就是壁虎的逻辑，我们为对方而存在。这天经地义。

　　珍珍，富贵，飞虫，我生命的全部。

　　白天下了雨，空气中飘着云的香味。

　　男孩与女孩又一次来到了这堵断墙的下面。我突然想起来，他们好象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

　　女孩坐在轮椅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推动着轮椅。

　　女孩对男孩说，好久没有出来了。

　　男孩说，是。

　　女孩对男孩说，大夫怎么说？

　　男孩说，小毛病。

　　女孩嘤嘤地哭了，女孩说，你爱我吗？

　　男孩没有说话，他用热吻代替了语言。

　　白天下了雨，土墙斑驳的墙皮开始脱落。

　　男孩和女孩已经走了，富贵早已经吃饱，我看着珍珍在身手敏捷地打理着自己的晚餐。

　　她的身体修长，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让我痴迷。

　　我对珍珍说，时间不早了。

　　珍珍说，知道了。我再捉最后一只飞虫。

　　一只蚊子适时地飞过珍珍的头顶，我看到珍珍的身体突然间拉长。

　　然后她就从墙上摔了下来。雨后的墙皮，经不起最轻微的震颤。

　　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珍珍落下的地方疾驰而过，我听到珍珍的惨叫。

　　我听到从我的心底发出的惨叫。

　　又一次夜晚，男孩推着轮椅，上面坐着脸色苍白的女孩。

　　男孩说，这么热的天，你别总戴着帽子。

　　女孩说，我的头发现在已经掉光了，很难看的。

　　男孩说，怕什么，又没有别人。

　　女孩说，我就是怕让你看见，我已经不漂亮了。

　　男孩的嘴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了趴伏在土墙上的我。

　　男孩说，还记得那个传说吗？

　　女孩说，当然记得。现在，我就是那只被钉住了尾巴的壁虎。

　　男孩笑了，他说，不一样的，你很快就可以站起来。

　　女孩说，可是，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被钉住了。

　　男孩说，是的，不过，那是我的爱情之钉。

　　女孩说，我会不会死去？

　　男孩说，当然不会，我们还会活八十年呢！

　　女孩抬起头，她说，看，那只壁虎！

　　我把捕到的唯一一只飞虫送给了珍珍。珍珍说，我的腿还会不会好起来？

　　我说，你很快就可以站起来的。

　　珍珍说，可是，就象你给我讲过的那个传说一样，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被钉住了。

　　我说，是的，不过，那是我的爱情之钉。

　　珍珍说，我会不会死去？

　　我说，当然不会，我们还得去富贵说的那个土墙上重新安家呢！

　　珍珍说，可是，如果我的腿好不起来的话，我们岂不是永远去不成了吗？

　　我说，即使永远去不成，那又有什么呢？只要我还有你，你还有我，只要我们还有这堵断墙，只要我们不会被饿死，这不就足够了吗？

　　珍珍说，富贵走了几天了？

　　我说，好多天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珍珍说，外面的路灯还是那样亮吗？那个男孩女孩还常常来吗？

　　我说，亮。常来。

　　其实，那盏路灯早已经被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烂。这也是为什么我近来一直捉不到足以解决我们温饱的飞虫的原因。

　　只是，男孩和女孩仍然常来。在月光下，女孩的身体愈发瘦弱，脸色也愈发苍白。

　　女孩问，我们真得要举行婚礼吗？

　　男孩说，是呀，不是都说好了吗，下个礼拜天。

　　女孩说，我没有答应嫁给你吧？我反对！

　　男孩说，反对无效。

　　女孩说，可是，我这么丑。

　　男孩说，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的女神。

　　女孩说，你说，我会死去吗？

　　男孩说，傻丫头，不是说好了，我们要再活八十年吗？

　　女孩又嘤嘤地哭了，她抱紧了男孩，她说，我只希望，那一天我能站起来。

　　男孩说，即使你站不起来，我也要这样推着你一辈子。

　　女孩抬起头，我看到她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泪花，女孩说，看，那只壁虎！

　　如果没有富贵，我不可能一个人把珍珍安置在那个小巢，所以，我感谢他。

　　如果没有男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照顾珍珍的勇气，所以，我感谢他。

　　珍珍可能永远不会爬出那个小巢，她的腿彻底地断了。她只能躺在那里，在黑暗中，与我说着情话。

　　我知道壁虎有二十年的生命，可是，我能为珍珍，献出我二十年的青春吗？

　　我知道，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另外的一堵墙，有美食，有我的朋友富贵，有很多漂亮的壁虎女孩，可是，我不可能丢下珍珍。

　　那样她会死去。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背叛自己的爱情。那不是壁虎的逻辑。

　　我心甘情愿地拿出一枚钉子，然后，把自己与珍珍，狠狠地钉在一起。

　　我认为，这就叫——幸福。

　　夜很深，男孩来了。他推着空荡荡的轮椅，那上面，已经没有了女孩。

　　男孩长出了胡子，几天的时间里，男孩长成了一个男人。

　　男孩对轮椅说，珍珍，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举行婚礼吗？

　　男孩说，珍珍，不是说好了，让我推你一辈子吗？

　　男孩抬起头，天上星光点点。

　　男孩说，珍珍，你真得会变成一颗星星，每天看着我吗？

　　男孩哭了，他把双手扎进自己的头发，然后他说：

　　我答应你，你的眼睛，会让另一个女孩看到光明。

　　夜很深，珍珍还在等我。我带回来她的晚餐，以及牵挂。

　　我说，我的女神，我回来了。珍珍于是笑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对话，我们已经重复了二十年。

　　是的，我把那个传说，变成了现实。

　　事实上，所有的传说，都可以变成事实。

　　我与男孩成了朋友，虽然我们不可能交流，但是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朋友。

　　男孩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他孤身一人，每天晚上，都会来这儿看星星。

　　男孩说，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他的珍珍。

　　男孩说，其实他应该感到幸福的，因为珍珍的角膜，让一个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孩重见光明。

　　那是一对明亮的眸子。

　　男孩说，他的珍珍变成了两个，世间一个，天上一个。

　　男孩说，有一天，天上的那个珍珍呆寂寞了，会回来找他的。

　　男孩说，他等着她。

　　我相信。

　　最后，我想告诉我的读者，这条小街的名子。

　　“爱情街”。

　　鲁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