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元

　　仝童吃着苹果走进这所全市最著名的高中，门口负责迎接新生的高年级男生看了她一眼，她伸了伸舌头，迅速把手藏到身后。

　　布告栏上登着每个人被分配到哪个班，仝童望着那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远远地站在圈外悠闲地啃苹果。一个男生用好听却高八度的声音，指着一个名字跟旁边的人说：“你看这个人的姓多怪！‘人工’？是不是写错了？姓‘全’吧？”周围的人都笑了。

　　一个女生很小声却很清晰地纠正说：“那个字念tóng！”

　　说话的人就在仝童身边，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仝童看着她，苹果放到嘴边，竟忘了吃。

　　她实在太美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那条淡蓝色的裙子，无一不彰显着她的美丽。高不可攀的美丽。世上真的有完美吗？

　　男生也回过头来，寻找着说话的人，仝童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很高，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衫，桀骜不驯的眼睛装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愤怒。他的眼睛扫到淡蓝美人的脸上，那抹愤怒消失了，甚至还有一点点惊慌、一点点害羞，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柔情。仝童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涌上一股怪怪的感觉。为什么他的眼睛扫过自己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为什么那感觉就像雪花飘到脸上，融化了，留下那么一丝凉意，一点失落，自己却还不忍心怪到雪花头上？

　　他一定没见过真正的雪。仝童想。这里怎么可能下雪呢？只有北方才有雪啊！可我为什么会想到雪呢？雪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错别字男生叫齐宇，坐在最后一排，距离仝童两米半。这是仝童后来无数次用鞋子测量过的距离。淡蓝美人叫李维维，坐在仝童旁边。齐宇距离李维维两百八十公分，这是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对仝童说起的一句话。

　　“仝童，你和李维维换一下吧！老师不会看出来的！”齐宇总是这样恳求她。

　　“我为什么要换座？我不！就不！”仝童负气地把自行车骑得更快了。

　　“仝童，你就换一下吧！换一下就近了三十公分呢！我立定跳远就能跳过去了！两米八我实在跳不过去啊！”齐宇追上来说。

　　“你自己找老师说去，让我和你换座，那样你离得不是更近了？”

　　齐宇不明白，仝童不是他的“哥们儿”吗？怎么连换个座的小忙都不帮呢？

　　转天仝童在操场练长跑的时候，赫然发现几乎天天踩着上课铃进教室的齐宇，竟早早地来到学校练习跳远。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一个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都肯做的，即使是没有用的事情。

　　仝童围着操场跑啊跑啊，脸上粘着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累了吗？痛了吗？呼吸中为什么弥漫着酸与涩？为什么目光还在情不自禁地搜索着那个一跳一跳的身影？原来，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真的是什么都肯做的。

　　仝童和维维换座了，从此她的距离变成了两百八十公分，他的距离变成了两米半。他望着维维的时候，目光再也不会从她身上滑过了，那束热切的目光，她现在连余温也无法分享到了。

　　放学的时候，齐宇请维维和仝童去吃冰淇淋。理由是，由于她们调换了座位，他上课的时候视线再也不受阻隔了。仝童知道那是齐宇的借口，可她还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极力怂恿维维去。

　　我在干什么啊？仝童盯着化学老师的背影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喜欢他么？如果不是，知道他喜欢维维时，我的心为什么会那么难受？如果是，那我为什么还帮助他追维维？

　　冰淇淋店里，齐宇问她们喜欢什么口味的。维维说香草，仝童说苹果，于是齐宇捧回了三个香草冰淇淋。望着齐宇手里毫无分别的冰淇淋，仝童的心一点一点地塌陷。

　　说不出那冰淇淋是什么滋味。应该很甜吧？不然维维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仝童静静地看着他们，找不到自己继续坐在这里的理由。一个是篮球队长，一个是超级校花，他们的学习成绩永远霸占着年级的前两名。自己又算什么呢？连丑小鸭都算不上！丑小鸭还有变成白天鹅的那一天，自己呢？维维也是喜欢齐宇的呀，她脸上的红晕就说明了一切。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下去呢？

　　可是，仝童还是坐在那里，像个傻瓜，吃着平生最难吃的冰淇淋。酸的、苦的、无望的，还有那么一丁点靠想像才能感受到的模糊的幸福。他坐在她们对面，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她感受着那炽热的光芒，不属于她的光芒。

　　为了这束光芒，她愿意痛一点，痛一点，再痛一点！她相信自己足够坚强。

　　在这样一所名校里，禁止早恋是被写进校规的，齐宇和维维的恋情只有仝童一个人知道。仝童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的通讯员，他们的挡箭牌。他们之间无论有什么事都靠仝童传递，即使放学回家也是三个人一起走。

　　“真好笑！到底是几个人在谈恋爱啊？”每次把维维送回去之后，仝童都要这样抱怨一下。

　　“为朋友两肋插刀！全童，这话你总听说过吧？”维维不在的时候，齐宇是爱开玩笑的，他总是故意把仝童的名字叫错，逗仝童生气。维维一出现，齐宇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那么拘谨，那么小心翼翼，拿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好像生怕配不上维维的高雅美丽。仝童喜欢松弛下来的齐宇，那样的他才真实。

　　其实仝童又和齐宇有多大的差别呢？愿意为一个人做很多事，甚至愿意改变自己，委屈自己，隐藏自己的感情。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而把这份喜欢掩藏得滴水不漏，就更加辛苦了。

　　寂静无人的教室，把课桌椅搬开，用鞋子量出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共十二脚，比原先多了不到一脚半。仅仅一脚半的距离，却已经远过天涯海角。

　　高二，维维选了文科，齐宇和仝童继续呆在理科班。这样的日子对齐宇来说是一种折磨，对仝童来说就更是，她简直无法忍受齐宇有空就和她念叨维维了。

　　仝童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个属于别人的恋爱里，她究竟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高三生是陀螺，只会围着高考打转。大约是老师“良心发现”吧，破例决定在圣诞节这一天举行联欢会。那天大家玩得都很高兴，从教室里出来都十点多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冬雨，让人跟着一块儿心寒。没有了老师的监督，齐宇变得大胆多了，拉着维维的手冲进雨里，笑着叫着。仝童盯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觉得心变成了一张纸，被一只大手猛地攥紧，团成一团儿丢到地上。

　　“仝童！你傻愣着干什么？快来呀！淋雨可好玩呢！”维维像个快乐的小天使，站在雨中冲仝童叫着。

　　“淋雨去喽！”不知什么时候，齐宇已经跑到仝童身边，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带进雨中。仝童的身体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被齐宇那么牵引着，奔向雨，奔向稍纵即逝的幸福。

　　就这样被他拉到了么？仝童感受着那只手传过来的温度，有种不真切的幸福。多少个睡不着觉的夜里，幻想过被他牵手的感觉。她以为那种感觉会很奇妙，会让她脸红心跳，会让她莫名其妙地激动半天，会让她甜蜜得发笑……奇怪的是，她只是在那一刹惊了一下，没有奇妙，没有心跳，没有激动，也没有发笑。她看着他们的手拉在一起，仿佛要看一双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幻觉，这是真的！

　　这就是她的幸福了吗？

　　维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复旦，仝童考到了北京——她梦想中可以看到雪的地方，只有齐宇发挥失常，留在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学。维维安慰他，只要努力，研究生考到复旦来，她在上海等着他！齐宇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开学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学会了喝酒抽烟旷课追女生，还差点因为打架被学校处分。

　　维维给仝童的E-mail里总是写满了对齐宇的担忧与失望，她反复地问仝童，我该怎么办？

　　仝童知道维维那样一个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呵护、宠爱的女孩，能对齐宇这样关心，已经是难得的了。可她又能怎样呢？除了把一封封表面“正义凛然”，实际上藏满深深爱意的E-mail发到齐宇的信箱里，她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齐宇始终没给仝童回过信，连他是否收到仝童都不知道。但她就是那样固执地写着，每周两封，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一些无关风月的爱情。

　　北方的雪如期而至了，仝童终于有机会在雪地里撒欢儿了！雪，啊，雪！一个南方的小孩儿终于知道雪是什么样子的了！它没有想像中的美丽，却是那么美好。满世界全是耀眼的白色，齐宇喜欢的白色！

　　“如果你看到雪，你一定会高兴起来的。整个世界都是你喜欢的白色……”仝童在E-mail里对齐宇说。

　　“我和维维分手了。”这是他惟一的回复。

　　分手的理由没有任何创意，因为距离。曾经，齐宇为了短短的三十公分，那样锲而不舍。如今六个小时的火车行程，却已经改变了一切。

　　寒假里见到了齐宇，问起维维，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仝童再次在这场爱情里扮演起她熟悉的角色，她似乎已经忘掉了自己的感情，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她只希望他们可以和好。

　　齐宇问她：“仝童，你不觉得我很累吗？我为了喜欢她而喜欢她，我都已经不是我了！我知道你们会觉得我是受了打击，以为我堕落了，可你想过没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我！一个身上有各种各样坏毛病的我！我没有维维想的那么完美，为了她的‘完美’，我这个男朋友做得很辛苦。”

　　暑假里，齐宇和同宿舍室友到北京玩，仝童作为“地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齐宇的同学吴畏喜欢围着仝童说话，他虽然高出一届，但因为是高中校友，无形中亲密许多，他总是开仝童的玩笑：“仝童，你有没有男朋友啊？仝童，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仝童根本不把吴畏的话当回事。她是有镜子的，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这样的恭维听起来，和讽刺没什么差别。可是有一天，当仝童换上一条雪白的连衣裙站在阳光下吃苹果的时候，齐宇忽然跑过来说：“仝童，我发现你真的变漂亮了！”

　　齐宇说完就跑掉了，留下一个脸颊发烫的仝童。她宁愿相信是齐宇在开她的玩笑，仝童字典里的“漂亮”永远属于别人，怎么会和自己有牵连呢？

　　但是，无论如何，事实还是使仝童慢慢地相信了——自己也是可以漂亮的。身边献殷勤的男生多了，吴畏的电话邮件狂轰乱炸，就连一向不回复邮件的齐宇也开始给仝童写信了。自己真的是一只丑小鸭吗？真的已经等到变成白天鹅的这一天了吗？

　　身边的男生，仝童总是拒绝着，说不清为什么。对吴畏也是淡淡地回应着，没什么热情。奇怪的是，吴畏对她的一切情况似乎都了若指掌。圣诞节前，吴畏寄来了贺卡，里面只有一句话：让我给你幸福好吗？

　　仝童明白了，吴畏是喜欢她的啊，这种喜欢就像齐宇喜欢着维维，就像她喜欢着齐宇一样。她应该接受吗？齐宇的邮件还印在脑子里——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好。

　　现在你才知道么？可是你知道吗？对你的好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与爱无关了。

　　南方没有White Christmas，在北京，仝童迎来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白色圣诞节，仝童编导的小话剧在礼堂里首演成功，作为幕后英雄的她，收到了一束漂亮的玫瑰花。没有卡片，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谁，嗅一嗅，闻到一股淡淡的苹果香味。是谁这么了解自己的心思？是齐宇吗？

　　玫瑰花拿到宿舍就被室友“打劫”了。电话像跟踪一样地响起来，果然是找仝童的。

　　“Merry Christmas！你那里下雪了吗？”劈头盖脸的就是这么一句，好半天仝童才听出这个声音是吴畏的。

　　“当然下了，羡慕吧？”

　　“还行，不是很羡慕，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浪漫。”

　　“你想像的？”

　　“打开窗子，看看下面。”

　　仝童疑惑地把身子凑到窗子跟前——天！他怎么在这里啊？雪地里站着一个小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可以看见他奋力挥舞的手臂，难掩的兴奋。

　　“感动吧？我可是坐了19个小时的火车才到的！”

　　“谁让你来了？”

　　“因为我想见你……”吴畏的声音变低了，接着又马上嘹亮起来，“喜欢苹果香味的玫瑰花吗？”

　　“是你送的？”这可让仝童吃惊不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苹果？”

　　“因为你报到的时候就吃着苹果啊！”

　　“你连这个也知道？”

　　“因为我从那时就喜欢你啊！”

　　“你骗人！我那时丑死了！”

　　“仝童，骗没骗你不重要，关键是，现在有个人，愿意花心思用天底下最美丽的谎言哄你开心。而且这个人还会向你发誓，他愿意一辈子这样‘骗’下去！只要你能开心！”

　　眼睛里好像有水。奇怪，雪又没滴进眼睛里，怎么会融化呢？有一个人对自己这样傻傻地好，还要求什么呢？难道真的要像齐宇那样，等到别人已经不爱的时候，才体会到这种“好”吗？

　　“仝童，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事。”仝童吸了吸鼻子。

　　“感冒了？流鼻涕？快擦一擦，要不要我把袖子借给你？”

　　“你讨厌！我才没流鼻涕呢！”仝童被他逗笑了。

　　“那就把眼泪擦干吧！我是要给你幸福才来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的声音让她的眼前再次升起一团雾气。她乖乖地擦干眼泪，找出很久以前就买下的苹果味口红涂在唇上。她一直幻想着有这么一天，可以有雪，可以穿着白色的衣服，可以站在干净的雪地里，涂着苹果口味的口红，和一个人……

　　雪地里的人，不是她幻想中的人。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知道了什么才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