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君

　　引子 难以抗拒你微笑的容颜

　　俊秀的初恋情人呵/从此我只能对着你的微笑日日思念

　　大段大段的雨柱把整个世界浇透，铺天盖地的雨幕泛着暗幽幽的五彩的光，剧烈地跳跃，滑滑的红、迷离的黄、幽幽的绿、冷冷的蓝、阴阴的紫……

　　冷僻的郊外马路，年久失修的路面起伏不平，一辆老掉牙的长途汽车吃力地冲开雨幕，顶着大风一颠一颠地爬行。发动机气喘如牛，吞吞吐吐。

　　“这鬼天气！”司机不停地发动车子，咒骂着，每根神经末梢都吊得紧紧的，真不知道哪一秒车子就地趴下，突然就断了气。

　　车厢里的乘客不多，车子在剧烈颠簸，那些人的心也跟着身体一颠一颠，个个神情提心吊胆，祈祷着雨小点小点再小点，祈祷着这辆老爷车能够平安把他们送回家。

　　除了，除了坐在车厢最后面位置的那一对年轻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高领瘦身皮衣，紧紧靠在一起。那种紧密程度，怎么形容好呢，简直像连体婴儿。

　　照理说那里是整个车厢颠得最厉害的位置，他们却像某种合抱的植物，牢牢在那里扎了根，无论是车外的雨再大无论车厢里的发动机喘得再厉害，他们都浑然不觉，一概不予理会。那样无所谓那样平静，任凭车子驶向何方，好像他们只是一对随波逐流、置身事外的孩子

　　男孩的脑袋枕在女孩的双腿上，努力撑着眼皮，女孩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孩。两个人全神贯注看着对方，发烧一样深情的炽热的眼神焊接在一起。

　　就这样紧紧焊接在一起，让人觉得就算雨下得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哪怕人沉在汪洋大海里，哪怕没有了呼吸，他们仍会这样彼此凝视的。

　　在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的空间里，他们小声说着话，女声是暗暗的、柔柔的，暗红色天鹅绒的感觉。男声轻得像梦呓，讲一下停一下，心有余力不足的样子。

　　“紫安，你听，你听，雨是有翅膀的，它们一路都在我们的头顶上沙沙飞行呢。”

　　“嗯，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也快飞起来了。”

　　“紫安，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飞走喔。”

　　“噢——”男孩长长喘了口气，“美景，如果我要睡着了，你一定要把我摇醒。”

　　“那样你会很难受么？”

　　“只要能这样看着你。”

　　“紫安、紫安……”女孩低低叫着男孩的名字，顺手撸撸他在帽檐下露出的一缕头发，谁知头发竟然轻飘飘落在了她的掌心。

　　“我真舍不得你难受。”她后半截的声音突然发颤。

　　“美景，抱着我，抱着我，一刻不停地说话好么？”男孩把脸埋在女孩胸口。

　　“我小时候真是笑死人，就想做售票员，我财迷一样目不转睛看着售票员理钱，从帆布包包里掏出一张角币块币，一会儿一张一会儿又一张，好像老也掏不完。我觉得她们好有钱喔。”

　　“天，再说点什么呢？”女孩语无伦次，舌头打结，“我好像不会说话了。”

　　“你说什么我都爱听。”男孩竭力调匀频率加快的呼吸。

　　“我没告诉过你吧，小时候我有一个坏习惯，画画写字一刻也离不开橡皮，我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橡皮，直到将作业本擦破了为止。”

　　“美景，你把我擦掉好么？”男孩抓挠着领口的纽扣，呼吸急促。

　　女孩的脸色变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努力地镇静着，两只手掌交换在男孩的胸口一挤一压，一挤一压。

　　“呼——”男孩终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他虚弱地笑笑，继续说，“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就会是一个淡到不能淡的影子。”

　　“我的橡皮早就丢了。”女孩的声音，跟着凉透的泪滴一起滑过男孩的耳垂，紫安是自己心头永远的烙印，绝对不是想抹去就抹去那么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难过得几乎停跳了半拍，就在这半拍之间，车子忽然停滞下来。

　　车身一个趔趄，左轮胎陷进路边了泥泞的麦田。老爷车子跟着熄火，发动机怎么也打不起来，大家最担心的事情降临了。

　　“男的，统统下来推车！”司机转过身来吆喝。

　　男孩挣扎着要起身。

　　“你不要动！”女孩把他摁回座位，拿来装衣服的布包垫在他的脑后。然后亲亲男孩俊秀的额头，“乖，我马上回来！”

　　“快点喔！”男孩依依不舍，“现在我明白妈妈以前说的话了，”他脸上升起一抹奇怪的红晕，两个人要是要好起来，恨不得每秒种都粘在一起。”

　　女孩心头一酸，其实她明白，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她赶忙跳下车子，单薄的身子在风里雨里瑟瑟发抖。

　　“一、二、三！一、二、三……”七八条汉子一起使出吃奶的劲，喊破了喉咙，车胎还在原地打旋，无法自拔。

　　“不行，你们要想办法把轮子抬起来一点！”司机从驾驶室探出脑袋，大声嚷嚷。

　　男人们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车子都纹丝不动。

　　女孩急疯了，跑到车尾，脑袋探进车窗，一叠声叫：“紫安、紫安、紫安……”

　　“嗯。”黑咕隆咚的车厢里传来微弱的回答。

　　“我马上回来！”女孩一跺脚，在车尾搭了一把力，她的胸腔里迸发出一声吼：“一、二、三，起——”奇迹发生了，笨重的轮胎居然缓缓从泥地里拔起来，所有人目瞪口呆。

　　汽车顺利开出泥地，重新上路，女孩她也顾不得去多想，第一个跳进车厢。

　　她摸到男孩温暖的脉搏，还有呼吸，心脏才回到原位。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两个臂膀酸疼无比，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惊人的力量，居然硬生生把一辆大客车抬高了几个厘米？！

　　老掉牙的发动机继续呼噜噜喘着粗气，司机拧亮了驾驶座旁边的灯，白茫茫的前方，影影绰绰有几把雨伞的影子，下一个停靠站快到了。他重新把一张白色的硬版纸插在车窗，上面写着几个蹩脚的大字——终点站：汲水镇

　　“汲水到了么？”男孩把脸缓缓转向女孩，眼神有一点点涣散。

　　“还有一半路吧，你还好吧？

　　“呵，眨一眨眼皮的力气还是有的。”

　　“坚持到底！”女孩紧紧抱着男孩，在这样暗无天日、大雨倾盆的夜晚，汲水两个字，在前方一闪一闪，就像一个动人的天堂。

　　汲水，男孩以前无数次向她描述过的化石一样古老的江南小镇。

　　“我们要去的地方，到现在还很少人用自来水，因为全镇大大小小有无数眼的井。

　　这里每出生一个男孩，就打一眼井。井水被看作是男孩的生命之源，每个井台上都刻着一个当年的小男孩的名字。

　　鹅卵石铺砌的古街，旁边密密麻麻全是店子中药店南货店首饰铺子，老茶馆里油腻发亮的长凳上坐着化石一样老的老头子。刻着他们名字的井水如今依旧咕噜噜冒着水。

　　那里的时间不会流动，像尘封的老酒……”

　　女孩不顾一切，冒着险跟着病重的男孩，辗转去往那个叫做汲水的藏在群山里的古镇，就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有这样一副美得不得了的画面：和自己心爱的他坐在凝固的时间里，在傍晚的火烧云里，一直坐成两座雕像。每当想起这幅画面，就像筋疲力尽的马拉松选手奔赴安详的终点，所有的痛苦仿佛在那一刻都停止了，内心有的只是平静和安宁。

　　“紫安，这一辈子一定要去的地方，汲水算一个，还有就是南极了。雄壮得不可一世的雪山，企鹅像卓别林一样踱步。我知道有一对澳洲夫妇偷渡到南极，高兴死了，决定再也不回来了，还在那里生了三个小孩……

　　紫安，这次我们到了汲水就住下来不要回去了，直到像化石一样老，我们要是有了小孩长大了想走就让他们走好了。”

　　“嗯。”男孩的声音像呻吟，他无力说出更多的话。

　　女孩的心揪成了一团，“累坏了就睡吧。我可不想看着你为我拼命硬撑。不过你不可以一点也不出声音就睡着，你一定要打呼噜给我听喔，我听着心里特别踏实。”

　　男孩用力摇头。

　　“还想听我说话？”

　　男孩用力闭闭眼睛。

　　“好吧，说说我是怎么发花痴的吧。我一直记得你坐在公车上吃黄金糕，你吃的样子很好看，很享受很专心，我当时脑子真是坏掉了，竟然把手伸到你的袋子里。那时候我就想和你要好。可是你看也不看我，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糕。吃完下车，你一句话也没和我说，你真沉得住气呵！”

　　“呵呵！”男孩微微一笑，唇边弯成一抹好看的弧度，女孩默默俯下头，脸紧贴着他的脸。此刻，她只希望自己是一个印泥，完整地把他完美的微笑拓印下来。

　　“第二天，你吃烧卖，我鼓足双倍勇气，又把手伸到你袋子里，你继续处之泰然。

　　第三天，是麻花，脆而香，不等我伸手，你主动把袋子伸过来，可是眼睛照样不看我。我的心凉透了，想这个MMD这个男人的血是凉的。”

　　男孩笑得眯缝起眼睛，女孩跟着湿润地笑着，“虽然你正眼也不看我，可我是蛾子，看到你就看到了光明，只有死命往前凑……”

　　“很多天以后，你从我对面走过，提着一包龙凤汤团，你拿眼角扫了我一下，我目瞪口呆站在斑马线，身边是滚滚人流。在我被一辆车子压成扁扁的黄金糕以前，奇迹终于发生，你倒回来飞快地扯着发痴的我离开现场。我傻傻跟着你跑，我们一起欢度了元宵节。我诗兴大发当场做诗一首，没什么意思不过很压韵。”

　　“我还记得呢——”男孩慢慢说。

　　“那我们一起来背吧！”

　　“汤团哥哥和馄饨妹妹最要好

　　麻花哥哥和烧卖妹妹最要好

　　汤团和馄饨的孩子是鸡肉包

　　麻花和烧卖的孩子是黄金糕”

　　两个声音混在一起，很轻很慢，念几个字，停顿一会，然后再念，再停顿。在那一个个停顿里，女孩回到了那些恩爱又活泼的日子里，每天按时起床，一起到弄堂口的老式点心店吃馄饨、汤团、麻花、烧卖还有鸡肉包子，她总是不小心要把油渍留在衣襟上裙子上。可她满不在乎，顶着和他在一起留下的一枚两枚幸福满足的“小印章”去上班。

　　男孩努力紧紧抓住女孩的手，心底里一遍遍默默重复着：亲爱的亲爱的好姑娘，好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书一起结婚一起慢慢变老……

　　他一点点调整呼吸，积聚最后的力量，眼睛闪闪发光着，他勾勾手指，示意女孩把耳朵凑近他柔软的唇边——

　　“亲爱的美景，我写了一个绝对美妙的故事梗概，你一定能靠着它开始新生活和幸福。这个故事它、它就在那本书、那本书……”

　　来不及吐完所有的话，整个车顶突然在男孩眼前飞快地旋转，他感觉有一双巨大的手掌卡住他的喉咙，压迫越来越巨大，他的身体飞快地下坠下坠。

　　“美景、美景、美景！”他拼命喊，声音却像脱了线头的毛衣，一截截打着弯垂荡下来。

　　车外，电闪雷鸣，尔后静止、无限静止。

　　慢慢蠕动的车灯，在一轮淡淡的月光里晃来晃去。女孩怀里的男孩睡得真熟呵，他好像沉入了海底一般，安静得没有一丝呼吸。

　　“你睡着了？还要听我说话么？紫安，你就舒舒服服躺着好了，我抱着你，等你醒了，再把说到一半的故事继续说给我听好不好？明天不许卖关子喔……呵呵我还没老，就像罗嗦的老太婆了。天知道，我多想现在就变成一个老太婆，那样，我们就算是白头偕老了呀……”

　　后座上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没有声息。

　　老爷长途车停停靠靠，一回回喘着气伏到，再奋力启动，跌跌撞撞上路。一路有人三三两两上车，也没什么人上车，车厢里人烟日渐稀少。

　　到了汲水镇时已经晚点近一个小时，汽车场里没什么人了，剩下的没几个乘客呼啦一下就下完了。暗幽幽的灯光里，司机喝干茶缸里最后一口茶水，咕噜噜在喉咙里捣了一阵，“噗”吐出窗外。司机十分疲倦，他车厢也不愿意打扫了，反正第二天连着早班，他打着呵欠关了车门。

　　走的时候他下意识瞄了一下后座，车顶的铁皮锈到烂，不知什么时候终于给冲开了一道口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后座上没有一点动静，那对粘在一起的小恋人也不知道在前面哪个站下车了。

　　他拧开收音机，拖着脚步朝径直走出停车场的门，午夜的收音机传来林忆莲的歌声，幽咽跌宕——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不能呼吸……恨不能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司机没听完就转台，一阵嘈杂过后，一个平板的女声开始预报：明天晴转阴，有时有雨……

　　整个晚上继续雷电交加，雨下得没完没了，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那辆破旧的长途车像被抛弃的小舢板，孤零零停靠在空旷的停车场上。

　　车厢里，车顶一直在漏雨，劈劈啪啪打在椅子上，噗噗噗，也打在一对纹丝不动的人儿身上。

　　女孩抱着男孩，任凭雨点飞溅，兀自岿然不动。

　　一道闪电，女孩忽然直起身来，悄无声息注视着怀抱里的男孩，时间在那张安静俊美的脸上凝固了，女孩把男孩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男孩整张脸容都是舒展的，唇边一抹笑容，永恒的温和、干净。

　　车窗打开，一只苍白的手掌托着一只小小的木碗，木碗里很快积满了雨水，女孩往木碗里倒入粉红的、薄荷清香的粉，用手指调成糊状，再一点点敷在男孩的脸上，手法熟练，表情平静。

　　敷到男孩英挺的鼻子时，女孩喃喃出声：“亲爱的紫安，就憋一会儿哦，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几分钟之后，男孩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凝固成胶状的面具，唇边那丝微笑若隐若现，肌肤的纹路都历历在目。

　　女孩一次次轻抚那张沉睡的熟悉的脸，脸上绽开奇异的光彩。哦，亲爱的，亲爱的，难以抗拒你微笑的容颜。

　　情人的微笑被克隆，连时间仿佛也被胶水粘住，女孩数着绵羊一对一对打眼前过，可自己一秒种也无法闭上眼睛。漆黑的车厢里，从窗子进来的月光折射着她的眼泪，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循环往复。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女孩用细细的手指，哆嗦着在水汽蒙蒙的窗子上一遍遍画了擦、擦了画：绞在一起的脆麻花；圆圆的鼓鼓的汤团，馅都要破皮而出的样子；长长的黄金糕，特地画成了立体形状；还有两头翘的馄饨，是荠菜肉馅的，紫安最最喜欢吃的口味；烧卖却画来画去像烘山芋……

　　一大清早，乘坐头班长途车的人们骇然发现，车厢后座坐着一对雕像般纹丝不动的情人，他们的姿势定格成拥抱，男孩脸上罩着一层奇怪的淡粉色的面具。

　　睡饱了的司机上前，试图把他们两个分开，他足足使上几吨的力气，直到掰出血印子，还没有掰开女孩那双紧紧环绕着男孩脖子的手。

　　司机手软了，呼哧呼哧喘着气，“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你男朋友到底怎么啦？”

　　女孩眼珠转动起来，胸脯开始慢慢起伏，鼻孔里一点点悠悠地出气，突然，她气呼呼叫起来：“紫安，怎么丢半句话就走了？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说半句话么？我数到三，你要敢不睁开眼睛，我就再也不睬你了！”

　　“一、二、三！”女孩的声音几乎字字迸血。

　　“呲——”女孩猛然撕开面具，所有人耳朵里突然钻进一种缎子被撕裂的声音，车子里的人惊恐地叫起来，胆小的女人们早就蒙住了眼睛。

　　女孩把怀里的人软塌塌地一丢，咬牙切齿叫：“好，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女孩推开人群跳下车，发疯一样跑远，跑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