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瓜

　　假如一粒砂爱上另一粒砂，假如一朵云爱上另一朵云，假如一首诗爱上另一首诗。假如，一条狗爱上另一条狗。

　　那么，假如我离开这个城市，你会想念我吗？

　　城市的边缘荒芜着一座破败的花园，除了偶尔会爬来无所事事的蛤蟆，飞来谈情说爱的鸽子，这里基本上属于我的私人领地。有时我会长时间地凝视着一朵野花或者一块方砖，等待着自己的爱情。

　　我是一位诗人。尽管我从来没有作过一首诗，但我知道自己是个诗人。我要把第一首情诗，献给我的初恋。为此，我变得多愁善感。

　　我的血统并不纯正，从出生的那一天，我就注定只能是一个杂种；我的耳朵在一次骨头争夺战中被对手撕成两半，如今它只能无精打采地垂在我的脑后，这增加了我的颓废；我的皮毛黑里带灰，颜色象一个流浪途中的非洲难民。事实上，我也一直在流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不停流浪。

　　你猜对了，我是一条狗。一条大街上的野狗。但现在我躺在我的花园中，跟一只蚂蚱叙说着自己的心事。

　　我告诉他，我爱上了一位姑娘。

　　爱情是突然间降临的。我站着花园后面的一条街上，不断地向大街上的无名犬辈们做着鬼脸。这时我就看见她走过来，她的毛色，洁白的让我眩晕。

　　我知道那是一只名贵的犬，会养在富贵的人家中，吃着美味的罐头或者猪肝。她的主人也许会给她买玩具，陪她逛街，甚至会给她过生日。这时我就产生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对于一只野狗来说，好像并没有爱上她的权力。爱上她的事实让我无地自容。

　　但我还是固执地爱上了她。并且，不怀好意地向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她看我一眼，匆匆逃离。于是我知道，故事开始了。关于我的故事，关于我们的故事，关于我们和这个城市的故事。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再见到她。我每天都要跑到那条大街上等她，为她准备一根骨头或者一堆情话，但她却没有出现。好几次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再来了，我为失去了一次向她表白的机会而悔恨万分。

　　为此，我几乎做好了独身的打算。

　　但她还是来了，在一个黄昏，她跑过来。她的眼睛清澈，表情娇羞，浑身洁白似雪。她让我幸福得浑身颤抖。

　　她跑过来，拿身体蹭着我的脸，她说，等急了吧？

　　我认为这是一句废话。

　　她告诉我，她爱上我的那声口哨，爱上我忧郁的眼神。为此，她决定放弃那种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陪我住在这个花园。

　　我说，你以后可能没有罐头，没有玩具，没有带空调的家，甚至会挨饿。

　　她说，但我有爱情。这足够了。

　　足够了吗？我拥着她，给她读我的诗。

　　经常，我们的晚饭，仅仅是一首情诗。我说过，我是一只野狗，在这个城市，能搞到吃的东西，并不容易。

　　饥饿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是，我认为她说的对，有爱情，足够了。

　　一次我出去觅食，听到一则传闻：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宠物狗都将被强迫办一个身份证，而所有的野狗，都将会被收容或者打死。

　　这个传闻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事态的发展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确切。我的一个朋友被一群人打死在一个垃圾场，而他只是为了去寻找一点剩饭来填充他饥饿的肚皮。躲在黑暗中的我听到他们在说：不知这附近还有没有这样的野狗了？

　　那天我没有找到吃的。晚饭时间，我给她读我的诗。

　　我知道这没有用。因为午饭，我们吃得也是情诗。

　　天气很冷了，并且飘起了雪花。花园将会被改建成一座宏大的四星级酒店，一群建筑工人已经拆掉了我们藏身的凉亭。后来上了冻，他们的工期不得不拖到明年的春天。那天我和她躲在枯黄的茅草丛中，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毁掉我们的房子。我不敢告诉她全城都在打野狗的消息，我只是说，我们跟建筑工人捉个迷藏吧!

　　我们跟建筑工人捉个迷藏吧!说这句话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飞来一把铁锹，将我们变成两盘五香狗肉。

　　只有在深夜，我才敢偷偷溜到附近的垃圾箱里找点吃的。有时我会找到一小半馒头，有时仅仅是半个菜叶。我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心如刀绞。

　　我知道她并不喜欢吃这些，她之所以做出好吃的样子，只是为了不让我伤心。但没有办法，垃圾箱里没有罐头和猪肝。并且，随着天气的日渐寒冷，随着整个城市对于屠杀野狗的日渐疯狂，我已经很难再为我们俩弄到哪怕是维持生命的粮食。

　　更多的时间里，我们只是依偎在一想，以自己的血脉温暖对方的身体。

　　她说，我们有爱情，这足够了。

　　我认为她说的不对，除了爱情，我们还应该有维持体温的粮食，有一个不至于被冻死的住所。

　　又一个朋友被人打死在一个午夜。我不知道，对于人类来说，野狗的存在，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我亲眼看着这个朋友倒下。就在那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把她重新送回到她的主人那儿。她的主人是有钱人家，肯定会为她办一个3000元的身份证，那样，起码她不至于被人打死。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然后我对她说，我们去求求你的主人吧，他也许会将我们两个一起收留。那么，我们便可以一起生活在一个舒适的家中，吃罐头或者猪肝，也不至于被人不明不白的打死在街上。

　　她同意了。她点头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要与她永久地分别了。

　　没有人会收留我，除了这座即将被拆掉的花园。

　　果然，她的主人在见到她的六十分一秒后将她抱在怀里，在见到我的六十分之一秒后将我一脚踹下楼梯。

　　我想看她一眼，但防盗门无情地关上。

　　我真得想看她一眼。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但春天还是来了。尽管我骨瘦如柴，尽管有朋友不断地死去，但春天还是来了。

　　建筑工人重新开始了他们的伟大的工程。花园变成了一片废墟，不断有石块木材和钢筋被运来，这里已经不再是我和她的家园。

　　我想，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了。

　　趁着黑夜，我侦察了一下我离开这个城市最近和最安全的路线。这得经过十二条街道，一条护城河，两个广场，和一片公寓。

　　我完全可以早点离开，但我还是等在那里，和一群建筑工人玩致命的迷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等在那里。为什么？也许仅仅是等她回来，跟她说声再见？

　　不知道。

　　她是在一个黄昏跑来的，那时，饭店已经具备了初步的轮廓，我也打算在第二天晚上就离开。但突然，她回来了。眼光清澈，浑身洁白似雪。她仍然让我颤抖。

　　她说，她一直在寻求着机会。她的主人为她办了3000元钱的身份证的当天，她就想逃出来。

　　她说，她逃了六次，五次被抓回去。

　　这是惟一成功的一次。

　　那么，假如我离开这个城市，你会想念我吗？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去流浪。

　　假如一粒砂爱上了另一粒砂，假如一朵云爱上了另一朵云，假如一首诗爱上了另一首诗。假如，一条狗爱上了另一条狗。

　　那么，是的，其实生活就是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