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想者是不需要图书馆的，只不过图书馆给他提供了一个玄想的契机。

　　不同的手指在同一本书上沾过，带着扰人的气息、细菌、唾沫，这是他从不读旧书的原因，换言之，他只读新买的书，打开来，纸张与油墨的香气有秩序地逸出，就像一群处女天使。所以他从不去图书馆借书。他还有一个阅读习惯：在书页上划线、眉批、边注。而图书馆的藏书当然不可能让他随心所欲地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是蛛丝马迹)。他总是用暗红色或淡绿色的铅笔在重要的地方划线，用碳素墨水笔作眉批与边注。他读过的书别人是没法再读的，除非别人想知道他与一本书对话的过程。

　　更重要的是，他忍受不了图书馆的晦暗，这晦暗由阴冷、寂静、霉味构成。在他的印象里，就算在六月，图书馆也总是带着冬季的阴冷，无所不在的冷，像一阵风住在每一间屋子中，住下就不走了，那风已睡着，但它的冷却永远清醒。那寂静却不是无人，永远有脚步声在走道上，书架间，回廊里响着，一些脑袋低伏在索引柜(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词是否准确)前、坡形阅览桌前，光线不足，日光灯像寡妇的脸，这些构成了让他无法忍受的寂静。而陈腐纸张发出的霉味笼罩了整座建筑，或者说建筑不过是骨架子，霉味才是内容。这些种种合成了晦暗(总体大于局部之和)。

　　但晦暗似乎是宇宙的本质。

　　在他看来，一座图书馆就是一个宇宙的漏洞。这些集中在一起的书猜测着宇宙，宇宙的各个方面，从存在、本质、目的到功能、性质、运动、构成……如果是单册的书，猜测似乎不存在，但各个方面的书集合到一起，便显现出猜测的本质。而猜测是复制宇宙模型的手段。将一座图书馆所有书中的猜测组合起来，即是一座宇宙的模型。所有的意见纷杂、纠偏、互文、相左、互否，这些暗示着宇宙的内部的激烈和越来越趋向混乱，但最后被所在的形式固定下来，真理本身是意见的合一。

　　一个真理毫无疑问是真理，但许多真理放在一起，又统统变成了意见。他认为，如果世界是仅仅有一个图书馆，那么这个图书馆就是真理，至高无上的真理。因为它对宇宙的猜测是惟一的。虽然每添加一册书，这个真理的内在意见又得重新达成协议，但它的总体保持不变。麻烦就在于，世界上存在着非常多的图书馆，每个城市至少有一个，包括最小的县城。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最高真理，所有的最高真理放在一起，这个“最”即自动被取消掉，就连最大的图书馆也不能证明他的真理比最小图书馆的真理更有真理的权力。因为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模型更接近宇宙的真面目，更何况宇宙究竟有没有真面目，这是人类所无法知道的。于是从图书馆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其实是没有最高真理的，真理这个词是最大的谬误，它的乌托邦性质让人疲于玄想，在宇宙的涡流里自欺欺人。谁一旦认为他说出真理，他便进入了谬误。宇宙总在每个结论的对面竖起一面镜子，那镜子却是变了形的，全是悖论。

　　图书馆便是悖论本身。他曾经想过，如果一座图书馆里有一本书，这本书只做最简单的事：描述这座图书馆。这本书便永远无法出现。因为，它描述了图书馆的历史、空间、其中的每一本书，最后，它要描述到它自身。一本书永远无法完成描述自身的任务，如果有这一本书。它将会无限地增加内容，页码越来越多，内容越来越单一枯燥，后面部分描述前面部分，如是反复，变成了同一事物的不断增殖。然后，这部可怕的书会胀破这座图书馆，覆盖整个地球，塞满整个宇宙(如果宇宙果然是空间与时间的合一)。最后，这本描述自己的书成了宇宙。

　　而他的这个玄想成了黑洞……

　　文/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