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泊平

　　这是我早就想写的文章。

　　想的时候，每个人的形象都那么鲜亮，有些趣事常常让我笑出声来。但真要动笔，却总有人在背后威胁我不要侵权。而且自己也知道，即使是自认为最真实的部分，也可能被那些不好伺候的家伙指责为流于表面地杜撰。这样一拖就是三年多。三年多来，这些家伙总是时时打搅我，尤其是深夜，他们极不人道地以各种方式加深我的失眠。当然。他们也给我带来过快乐：想想他们，就觉得自己也曾有过那么有趣的日子，那么，现在单调的生活也就可以面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学的日子，不仅仅是多读了几本书，更重要的是阅了许多别样的人和事，而且，这一切不论是真实还是荒诞，都是青春的一点脚印或者说口红，它会装饰未来的道路。

　　今夜，这些家伙又不请自来。于是，为了报复，就用笔丑化他们，让自己快乐。至于他们会不会把我推向法庭，索取什么精神伤害费，我已不在乎。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如果敢来滋事，等待他们的不是二锅头，就是老白干。

　　老大

　　在我们宿舍，老大的借书是利用率最高的一个。每周他都会从图书馆搬回一摞书，一周后还回。到毕业，他的借书证卷如狗耳。老大喜欢读人物传记，从希特勒、东条英机到汪精卫、杜月笙、黄金荣，他读了一大堆，说起来头头是道，显得特有知识,但写作老师留的短文，却能让他挠破头皮。

　　老大极重仪表。"衣冠楚楚"这个词儿仿佛就是专门为他造的。课前课后用湿毛巾把西装从头到尾擦一遍，是老大每天必修的功课。所以，他的衣服可能不合体(这和老大的审美有关，老大偏瘦，偏爱偏大偏肥的衣服。)，但绝对板正。夏天，老大扎衣那一连串的"提"、"捻"、"平"、"整"的动作，简直让我辈眼花缭乱，被我们奉为男人穿衣之典范。

　　老大重情。和前女友在草坪上头碰头的照片，因其占面部二分之一强的茶色眼镜，被我们戏为"恋爱中的大熊猫"。后来，因种种原因，原女友成了别人的新娘，老大一个人干了一瓶二锅头。再后来，老大在班上又有了意中人。但他没有发动强烈的攻势，而是不断的关怀，甚至在过英语四级前夕，以加强听力为由把新买的单放机"借"给了女孩，自己却从此进入了四级考试屡走麦城的漫漫长途。或许是女孩儿不解风情的缘故吧，老大的饭菜、电影票、单放机都没有催开那朵痴呆的爱情玫瑰。直到毕业，老大和女孩儿的关系还停留在一块吃顿饭，一块看场电影的阶段。就连女孩宿舍的姑娘们都有点替老大抱不平了。但老大从来没说过女孩儿一句坏话。

　　临走时，一帮女孩到火车站为他送行，着实让老大风光得很。

　　老二

　　老二也是纯粹的农家子弟，自卑、自尊、质朴、善良而羞涩。但长得却很忘本：白白胖胖的像个小地主。他的肚子自从被年轻的体育老师笑着摸过之后，便成了宿舍老幺每晚睡觉前必摸的玩具。

　　有一段时间，老二迷上了拉力器。早晨拉，晚上拉，那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几乎让我们发疯。但老二立场坚定，斗志昂扬，坚持不懈。拉完便饿，锇了便能多吃饭。结果，拉了一段时间后，胳膊上的肌肉没长几块，肚子却又肥了一圈儿，很是让老二懊恼。因为肚子故，老二下棋也喜欢草包肚：边角都可不要，中间必须开花。最初尝试，倒真的让我们走惯老路的措手不及。

　　也许是急于和大家搞好关系，老二肆意地开别人的玩笑也使劲作践自己。久而久之，当大伙真的习惯了和他无所顾及的时候，老二又觉得很委屈、很伤心，觉得大家看不起他。尤其是毕业前夕，这家伙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对一个宿舍的兄弟不予理睬，整天和邻居宿舍的小子们鬼混，甚至吃错药似地啃起了费洛伊德。

　　分别时，大伙都攒足了鳄鱼泪，准备在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表演一把恋恋不舍、依依惜别，但偏偏赶上火车晚点两个小时。漫长的等待几乎让我们有限的耐心崩溃，那本来就可怜的惜别之情也在等待中烟消云散。终于等到了他剪票的时候，我们每人给了他一老拳作为临别的厚礼。

　　老二没有谈过恋爱，但确实喜欢过同班的一个漂亮女孩。让我们想不到的是：这个爱情上应该是扶贫对象的家伙，毕业不到一年，就有了老婆，提前进入了爱情的小康。让我们猝不及防，让我们快乐地嫉妒。

　　老三

　　老三和老二是老乡，但他们的性情却很不一样。如果说在乡下老二会是本分的老农的话，老三肯定是游手好闲的家伙。但他有一帮铁哥们。听他述说往事，还真能品出点燕赵的豪侠之气。

　　老三不规范。这可能是可贵的叛逆，但在现实中，却总显得不合时宜：别人睡觉，他非要点蜡烛看书；别人起床，他却蒙头大睡。为此，和睡觉忌光的舍友闹过不少矛盾。但这家伙不思悔改，依然我行我素。或许，这和他想考明清文学的研究生有关。因为，明代就是有个离经叛道的家伙叫李卓吾。老三虽不才，也忝列李姓。

　　老三普通话说得不太标准，但雅爱朗诵。元好问的《摸鱼儿》是他最为得意的保留节目。也正因如此，才授人以柄。与老六拌嘴时，往往老六一句摸仿他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能把他噎得喉结滚动、白眼乱翻。那表情也煞是可爱。

　　老五

　　老五绝对是我们宿舍里第一公子哥。他来自唐山一个产豪门啤酒的县城，有钱，也颇大方，经常借嘴谗之名请大伙撮一顿儿。老五歌唱得不错，可惜大喘气。

　　大一时，老五和我经常一碟花生米，一人一瓶啤酒，一人半斤饺子，就可以理想啊、人生啊侃上半天。在入学后第一次期末考试，我们甚至创造了一个电影周的记录。这种友谊直到他找到心中的白雪公主才告一段落。重色轻友乃人之常情，怪他不得。

　　老五重实践而轻理论。他考试可以不及格，但拖拉机、抓红枪绝对是高手。再加上四处乱窜，也知道不奇闻异事。由于虚荣故，在叙说时难免添油加醋，所以，听他说新闻得时刻注意打点折扣。毕业时写留言，被老六着实挖苦了一番，但老五脾气好，只是傻笑。不过谁都不会否认，老五的活动能力是巨大的，他身上有新闻工作者必备的品质--热情、敏感与迅速。现在，这小子在北京一家报社供职，也算修成正果了吧。

　　老六

　　老六是从中师保送的，所以，显得比较成熟，再加上脸上如王胡一般的落腮胡子，经常被人误认为是我们的辅导员。

　　说实话，老六是我们宿舍头脑最聪明的一个，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上层路线走得最好的一个(第一次见面，这小子就拎着一只像鸵鸟一样大小的红色烧鸡，见着谁都腆着脸让人吃，让人恶心)，荣誉拿得最多的一个(人模狗样的照片竟也上过学校的橱窗)，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最讨女孩子欢心的一个，当然也是最有争议的一个。

　　和老大相比，老六读的书有限，但这家伙读得精、读得透，所以，倒经常能写出让写作老师赏识的文章。说到学习，他的确用功，但绝对不是死用功的那一种，这家伙也灌啤酒、蹭烟抽，甚至看通宵电影。但考试成绩好，于是就得奖学金，于是就得出血请客。那一次，我们都运足了气吃呀，一直宰到子夜，宰得老六的脸都绿了。在六瓶二锅头见底儿后，我们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饭店。八个人虽然走路都有些飘，但最终都顺利地越过了铁栅栏，又顺利地从水房的窗户钻进了宿舍楼，被中文系传为美谈。

　　油嘴滑舌是他留给他人的第一印象，这也和他的上层路线走得好互为因果。但这家伙又不是没有是非观念、道德判断的老好人。他说他追求"外圆内方"的处世哲学。我总觉得，如果这小子改行搞公关，一定会让许多公关小姐下岗。

　　说到老六讨女孩子欢心，有据可查。这小子前后有几次艳遇，但都独特而短暂，其中有客观原因，也不排除他身上传统中国男人的陋习。他最浪漫的可以上吉尼斯的一笔，是他上研究生时，在情人节那天捧一束玫瑰从保定坐到北京，要送给在北京读书的女友，结果没到北京花就蔫了。

　　对了，老大瘦，老六更甚：上身两行排骨，下边静脉曲张的小细腿儿，让这小子疯狂地仇恨能穿短裤的夏天。但有一年夏天，这小子竟然穿着短裤来海边看我，让我怀疑他不是发高烧就是存心不良想让我食欲不振。

　　总的来说，老六是让人不放心的家伙。但他的确能给人带来欢乐。他学马三立，学郭冬临绝对有意思。每晚睡觉前对老大肆意地蹂躏也几乎是我们睡觉前必需的安定片。每当听到他边发泄边得意地嚷嚷"老大呀，看到你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之类的鬼话，以及老大快乐地呻吟时，除了笑，你还能做什么？

　　老七

　　老七是人缘最好的一个，好到整个班的男生女生都喜欢他，好到谁有事，比如吃饭、看电影、游泳、溜冰等等都愿意找他作陪。因此，被宿舍老幺戏为"三陪"。可惜的是，找他陪的都是男的，让老七打心里恼火。他自己也常常因为有老好人的嫌疑而苦恼，但没办法，他真的不会伤人。

　　老七憨厚、朴实，虽是独生子，但绝没有独生子的娇气和乖张。最初上中文系，老七也因为少读了几本书而自卑。但这种情况不久就发生了改变。他买了很多书，也借了很多书，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边搓身上的泥边读书，也真的收获不小。

　　老七多才多艺，会吹一点笛子口琴什么的，还能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大学第一学期，为了使同学之间早日熟悉，班里在课前五分钟搞每日一自我介绍并要求表演节目。轮到老七，老七一时兴起，吊起了嗓子，一段没有挑上去的《打虎上山》，让许多人一下子记住了他。他模仿唐老鸭，惟妙惟肖。可惜女孩子都没有眼力没有福气。

　　老七性子慢。和他下棋，常常急得你恨不得捉了他的胖手赶紧走几步。但也正是这慢，使得年龄最小的老七(事实上，他比老八还要小，当时排名次时搞错了，又不好改口，于是，就一直错着叫了下去)，倒成了我们宿舍最老成的一个。

　　老七幸福地苦恼，来自毕业时联谊宿舍的一个女孩的留言。女孩写出了"老姐爱了你三年"之类的话，让老七着实甜蜜了一阵子。我们都撺掇他碰碰运气。但这家伙只是呲着小狗儿牙笑，肚里的花花肚子一点不露，真是个老奸巨滑的伪君子。

　　老八

　　老八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这使得老八有一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再加上少不更事的坦率，说话就显得异常尖刻。但大家都让着他。因为，他是宿舍名义上的老幺。老幺也有可爱的时候，平日里他总笑话别人唱歌跑调，却从来没想到当自己戴上耳机唱歌时，调子能从石家庄跑到他的家乡保定。

　　四年来，老八是勤奋刻苦坚持得最好的一个，所谓"有志者立志长"。在别人看来，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这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些单调，但却是一个学者必须忍耐的修行，老八都忍了。所以，毕业后，他考取南开大学的研究生。

　　老四

　　即使不介绍，你可能也早知道了我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老四。我的基本情况是：农家子弟，贫穷而瘦弱，但又有嗜酒嗜烟的不良习惯。自己写自己，总有点难为情，就像人们常挖苦的卖瓜的王婆儿，但就此打住，又有些不甘心，只好把同学写的留言拿出来供想研究我们宿舍的人参考：

　　"辛先生，在我眼中，你有文人的不羁和纯真。有这种性格不易，保持这种个性更难。我不知该劝你保持还是放弃。因为，这会使你拥有很多，也会使你失去很多。"

　　——留言之一·作者：刘辉

　　"都道你是诗人，早就觉得你气度非凡；都说你将成为作家，确也觉得你道行不浅。希望将来有一天，我的书架上、桌案头或者睡枕边会有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我会自豪地告诉家人：作者曾是我的同班同学！"

　　----留言之二·作者：卢晓霞

　　生来本是一酒仙，

　　侠骨柔肠运笔端。

　　人人轻道文章好，

　　哪知夜夜对愁眠。

　　——留言之三·作者：史建斌(这厮就是老七)

　　(注①：当时写东西怕影响他人休息，于是就摸黑在纸上划拉，久而久之，倒也真习惯了在黑暗中写字。)

　　四年转瞬成云烟，

　　往事纷纭到眼前。

　　你写小说有稿费，

　　我做批评无工钱。

　　几回卧榻徒因酒，

　　屡次缠君只为烟。

　　金风爽时寻君迹，

　　玉体横陈山海关。

　　----留言之四·作者：宋志军(这厮就是老六)

　　(注②：老六的床铺离门最近，所以，醉酒回来，每每就近躺下。于是，老六就得战战兢兢地爬到上铺。这小子有恐高症，当时不说什么，且表现得很仗义，但还是怀恨在心，故有此语。)

　　好了，还是就此打住吧。关于成作家诗人之说，到现在，还遥遥无期，愧对同学。至于留给同学的印象也不好再改，比如说道行气度真真是折杀我了。四年中，虽也谈过恋爱，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甚至被有些女同学笑为女孩样。自己对自己都不满意，但有一点倒颇为自得，那就是被老六辈揶揄的醉态：即使趴在床上，还大呼老七"招呼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