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连滚带跑从废品站那条小弄堂里逃出来的。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条弄堂的味道，潮湿冰冷还带着铁锈的血腥味，水泥地上若有若无地散发着无人管理的腐烂气味。我恨透了那味儿。

　　有人说我长得和爸妈一样。可事实上我是一枚失败的硬币，右脸眼角上少烫了一块图案。我是个废品。

　　通常我的价值和意义是进入流通。可是因为我的长相会败坏了家族声誉，被认为是假币，所以就和一堆废铜烂铁一起进了废品站。

　　我晃晃悠悠地走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广场上，广场上满是人和鬼一样的音乐声。我闭着眼走，甚至都想闭着耳朵。

　　我是极想去天堂的硬币，这点和别的硬币不太一样。他们大多想去大一号的零钱兑换机或是卖糖果、布娃娃的游戏机里。那儿地方宽敞，四季恒温。我偏不。

　　我曾在家门前的污水滩里看见过天堂。那是大清早，我出门溜达，老远看见污水滩前白晃晃的一片，像是圣洁的锦缎。我使劲用鼻子嗅，好像还能嗅出天堂里干燥清爽的香味。想不到平日里和我一样脏、一样没人搭理的浮着烂菜汁的污水滩竟然给了我温暖的感觉。同样的被遗忘，我却惊异地发现了他的美丽，那是被遗忘了的沉默不语的美丽。

　　天堂该是这个样子吧。尽管我没去过天堂，听说那儿不好进。

　　我的天堂应该温暖有花香，上面的伙伴不会看不起我，他们亲切愉快地跟我交谈。我想我是可以忍受他们俗套的话题，我在我的天堂一定会是自信健康的，我一定……正在想着，突然觉得有种潮湿温软的东西抓住我，把我慢慢地往上地往上拎。该不是真的要去天堂吧。我默想。接着，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舒展身体好好感觉一下难得触摸的阳光，我就又跌进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我一骨碌滚进去。里面没有花香，没有甜丝丝的气味，只是有着很淡的一毛钱买的萝卜丝和廉价糖果的味道，还有一股瘟瘟的沉默太久的隐忍的感觉。

　　好半天，我才明白，我不是进了天堂，而是去了一个孩子的裤袋。他也该是个不受关注的孩子吧。因为他的裤袋里一无所有，没有MP3、手机，或是别的什么可以证明他富有的东西。他的裤袋瘪瘪的空空荡荡的。

　　果然，几天的相处，我明白了我跟了怎样一个主人。他个头很矮，甚至矮的不太正常。我觉得自己待在他的裤袋里，似乎就高出地面几厘米。可能就是这个缘故，他的伙伴都不爱跟他玩，他总爱把潮湿还带着尘土的温暖的手插在裤袋里，翻来覆去地摸着我的头和眼角。

　　前些天，他本想用我买一个面包，但由于我的长相，店主死活不肯收我，我便在他有点潮湿的小手和店主带着肥肉烟草和奶油混杂味的宽大手掌之间来回移。我躺在玻璃台上，看着他们，突然很想哭。我觉得躺在玻璃台上真冷，尽管下面是用精致小灯照着的可人小糕点。我还是觉得冷，冷到心里。我感觉自己又一次要被遗弃，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念我的天堂，可奇怪的是我印象里天堂干燥清爽的香味里混进了一毛钱萝卜丝和廉价糖果的味道。最后交易没有成功。

　　我仍旧躺回他的裤袋里。

　　老师也不太喜欢他。上课提问不是总不叫他，就是他稍有答错就狠了命地训斥他。不过这好像都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是做值日。因为个子矮，总够不着黑板的上端，他总是十分吃力地踮起脚尖，举直了手臂擦，以至于衣服都缩到一起小气地离开了肚皮。我开始同情他。其实我们一个样，在冷漠的同伴和强者面前，连一个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他心里也该有一个天堂吧。我时常想，在那里，被诅咒，被嘲笑的孩子们会聚在一块，他们穿过高而威严的黑板，风一般踮着脚尖踩在爬山虎的背上。他们从办公室捧出鱼缸，从鱼缸里捞出金鱼，一只又一只往天堂上放。棉花一样松软的金鱼云在孩子们天堂的天空上浮动，有干燥清爽的香味，糖汁一样的东西会滴下来，滴下来的糖汁不会粘湿我们的衣服。

　　男孩的学校要开运动会，男孩报了跳高。一连好些天，他一直不停地训练。我也习惯了在他裤袋里的生活，那儿比大号零钱兑换机里舒服多了，是有温度的。

　　比赛那天，男孩发挥得极好。一阵助跑，风驰电掣。惹得我在他的裤袋里上下晃动。他选择了背跃式，这样虽然难度高，但效果好。他真的像飞了起来一般，飞到了跳竿的最高端，超过任何一个平时比他高、欺负他的男孩，超过了班主任微秃的头顶，超过了他能达到的极限。然后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一切我侧着身在他的口袋看得一清二楚。这也是我这一辈子能达到的最高高度。由于惯性，我从裤袋里滑了出来，也是一道优美的弧线。我高高地飞着，眼角上那块少烫了的图案被风轻柔地吹拂着，像是在抚平伤痛。

　　阳光照下来了。原来光可以像洗澡水一样涌过来，暖和的，孤注一掷的松懈。我躺在阳光的怀中，躺在阳光的左臂与右臂之间，眯起眼；男孩也眯起眼。我想我们都见着了自己的天堂。

　　那个在我们心底深处温暖而又遥远的地方。